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二一


  在初讀之下難以理解的地方加些說明,讓文字更加流暢,刪掉多餘或者重複的部分,描述不足的地方作些補充。偶爾調換一下文字或者段落的順序。原文裡的形容詞和副詞少得可怕,這算是一大特徵,需要尊重。但是確實需要形容的地方,還是適當加了些詞進去。深繪裡的文字雖然稚嫩,但優點和缺點涇渭分明,所以文字取捨的工作沒有想像中那麼花時間。因為稚嫩,會有難以理解或者難以讀懂的部分,但是也正因為稚嫩,才會不時出現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鮮表現。前一種類型就全部換掉,後一種類型留著就好。

  重寫工作的進展中,天吾意識到,深繪裡寫這部作品的目的並不是要留下什麼文學作品。她只是把自己醞釀出的故事——按她自己的話說,是她親眼目睹的故事——暫且以語言的形式記錄下來而已。不用語言記錄也是可以的,但除了語言,沒有什麼更適合表達的手段了。只是這樣。所以她根本沒有什麼文學上的野心。因為沒想過要把寫出來的文字變成商品,所以就不會注意表現中的細節問題。以房子來比喻的話,只要有牆,有屋頂,能遮風擋雨就夠了。所以無論天吾怎麼改,深繪裡本人都不會介意。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怎麼改都可以」,應該是她的真心話。

  然而形成《空氣之蛹》的文字絕對不是只為了自己看明白而寫的。如果深繪裡只是想要把自己看到的和腦中浮現的東西記錄成信息,只要一條條寫下來就可以了,沒必要用麻煩的方式寫成讀物。無論怎麼想,這文字都是為了另外某個人拿來看而寫下的文章。所以儘管《空氣之蛹》的寫作目的不是文學作品,儘管文字相當稚嫩,它仍然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不過這個「另外某個人」似乎與近代文學基本原則中強調的「不固定的多數讀者」不一致。天吾越是讀下去,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那麼,她設想的讀者是哪一種呢?

  當然,天吾不知道。

  天吾只知道,《空氣之蛹》同時具備巨大的優點和巨大的缺陷,是個相當極端而獨特的幻想故事,其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目的。

  重寫之後,原稿的字數是原來的兩倍半。因為不足的部分要比多餘的部分多得多,只要按條理寫下去,總量總是會增多的。畢竟原來的樣子太過於空蕩蕩了。現在文章條理更清晰,觀點更穩定,更容易讀懂了。但是整體感覺也有些臃腫。理論的東西說得太直白,原稿那種尖銳的筆觸弱了許多。

  接下來要把臃腫的文章中「可以拿掉的部分」給去掉。把所有多餘的贅肉從頭到尾一點點抹掉。刪除的工作要比添加簡單得多。之後文字量又少了三成。這就是一種頭腦遊戲。先給一段時間,能加多少字就加多少字;再給一段時間,能刪多少字就刪多少字。這種工作反復下去,振幅就會越來越小,文字量最終穩定在應該穩定的位置,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刪掉自以為是的語句,除去多餘的修飾,把太露骨的大道理藏好。天吾天生就是做這種事的專家,像空中盤旋著尋找獵物的鷹隼一樣集中精力,像運送水桶的牲畜一樣堅韌,絕對忠實於遊戲規則。

  他屏著呼吸埋頭苦幹,不知不覺抬頭望望牆上的鐘,已經快下午三點了。午飯好像還沒有吃。天吾到廚房燒上開水,然後磨了些咖啡豆。他吃了幾塊帶奶酪的餅乾,咬兩口蘋果,然後用開水煮咖啡。一邊用馬克杯喝著咖啡,他開始專心地回想跟那個年長的女朋友做愛的情景,用來轉換心情。本來平時正是他們在一起纏綿的時間。他在做什麼。她在做什麼。他閉起眼,仰頭深深歎了口氣,滿含著暗示和種種可能性。

  天吾回到桌邊,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處理機上反復讀了幾遍《空氣之蛹》開頭的一節,就像斯坦利?庫布裡克的電影《突擊》開頭那一場,將軍在戰壕裡巡視一樣。但是還不夠。很多地方需要修補。幾處沙袋掉落下來。機槍的彈藥不足。鐵絲網也出現許多失修之處。

  他把這些文字打印了出來,然後保存文檔,關了處理機,放在桌子一邊。他把打印稿擺在面前,拿起鉛筆,又仔細地重讀了一遍。覺得多餘的地方繼續修剪,覺得不足的地方繼續補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繼續潤色。仔細地選擇與每個位置相適應的語句,從各種角度檢查效果,如同給浴室的縫隙裡貼瓷磚。貼不進去的話,就得調整形狀。一點點潛臺詞的區別,都可能給文章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

  同樣的文章在處理機屏幕上和打印紙上看來有微妙的差異。斟酌詞匯時,用鉛筆寫下來與在處理機上敲鍵盤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從兩種角度分別確認是必不可少的步驟。他打開處理機的電源,把用鉛筆在打印紙上修改的部分一個個輸回屏幕上,然後在屏幕上重新讀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錯。每句話都帶著應該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節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仰起頭重重呼了口氣。當然,這還遠遠沒有完成。過幾天再來看的話,肯定還會看到什麼需要改的地方。不過現在就先這樣吧。精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極限了,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時鐘指向了五點鐘,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明天再繼續寫下面一節吧。開頭的一節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比想像中要麻煩一點。不過摸清門路,找好節奏的話,後面就會快得多了。而且其實最花時間的就是開頭的部分。只要寫好開頭,後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繪裡的臉龐。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寫的原稿,會有什麼想法呢?天吾想像不出來。他對深繪裡這個人還幾乎一無所知。十七歲,高三,對考大學完全沒有興趣,說話怪怪的,喜歡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亂人心的美麗相貌,除此之外再無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漸漸掌握,或者說接近於掌握了深繪裡在《空氣之蛹》中試圖描寫的(或者說試圖記錄的)那個世界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在天吾仔細地、用心地潤色那些文字的過程中,深繪裡用那種特別而有限的語言努力描繪出來的景象,更加鮮明地浮現了出來。一條涓涓細流已經誕生了。天吾知道這一點。雖然他只是在技術層面做些修補,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筆下誕生的一樣,修補後的文字自然而沉穩。《空氣之蛹》這個故事有力地現出了雛形。

  天吾格外歡喜。雖然長時間集中精神做這些工作感覺很累,但心情卻很高漲。即使關掉文字處理機的電源,離開了桌邊,他仍然一心想要繼續寫下去。他打心底享受著重寫工作。這樣下去,應該不會讓深繪裡太失望。不過天吾實在想像不出深繪裡高興或者失望的樣子。或者說,就連嘴角翹一翹或者表情微微低沉下來的樣子都想像不出。她的臉上從來沒有表情。天吾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感情才沒有表情,還是因為感情和表情聯繫不到一起。總之,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氣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過去的深繪裡本人。

  她是一個十歲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個特殊的公社(或者類似公社的地方)照看著一頭盲眼的山羊。這是別人交給她的工作。所有孩子們都會接到相應的工作。這頭山羊年紀很大,但是對公社意義非凡,需要一刻不離地看守,防止受傷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這樣。可是她一時疏忽沒有照看到的時候,山羊死掉了。於是她受到了懲罰,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關進了古老的倉庫裡。整整十天,少女完全與世隔絕,不得出門一步,也不得與任何人交談。

  山羊的作用是連接小人與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當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們就通過山羊的屍體來到這個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來那一邊。少女能與小人們對話。小人們教少女如何製作空氣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習性和活動描寫得實在細緻入微。這種細節描寫讓整部作品都生動了起來。她莫非真的養過一隻盲眼的山羊?還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寫的這種山林中的公社裡生活過嗎?天吾覺得應該是生活過的。如果完全沒有這種經驗的話,深繪裡講故事的才能就是絕對少見的天生異稟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繪裡見面的時候(也就是這個禮拜天),問一問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當然,深繪裡未必會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對話,她似乎只會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無妨的問題。不想回答的問題,或者沒打算回答的問題就會直接跳過,簡直就像沒有聽到過一樣。跟小松一樣。他們在這方面很像。而天吾不會。不管別人問他什麼,他都會規規矩矩地尋找些答案來回答。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點半,年長的女朋友打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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