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錢的分配問題,現在怎麼樣都無所謂。」天吾以缺乏潤澤的聲音說。「可是這樣做,難道不會跟編輯者的職業道德相抵觸嗎?如果這樣的設計在世問被揭露的話,一定會造成大問題喲。公司也侍不住了吧。」

  「不會那麼輕易被揭露的,我只要想幹就可以運作得非常小心。而且萬一事跡敗露,公司的工作我也樂於辭掉。反正上面也對我評價不好,我一直都在吃著冶飯。工作要找馬上找得到。我啊,並不是為了錢而做這種事的。我想做的,只是愚弄文壇一下啊。聚集在黑暗的洞裡蠢蠢鑽動,一面互相讚美吹捧,彼此舔噬傷口,互扯後腿,一面高唱文學使命如何如何,一群愛逞強又沒辦法的傢伙們,我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們。直搗系統的背後,徹底開他們玩笑。你不覺得很愉快嗎?」

  天吾並不覺得有多愉快。因為他根本還沒見識過文壇。而且當他知道了像小松這樣有能力的人,竟然會由於這樣孩子氣的動機而正想強度危險的橋樑時,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小松先生所說的事,我聽起來好像是一種詐欺。」

  「合作並不是稀奇的事。」小松皺起眉頭說。「雜誌的連載漫畫有一半左右都這樣。工作小組一起動腦想出創意,編出故事,畫動畫的入畫出簡單線畫,助手繼續把細部描畫完整,再補上色彩。就像附近的工廠在製造鬧鐘一樣。小說的世界也有類似的例子。例如羅曼史小說就是。那有很多,是根據出版社方面所設定的模式(know-how),雇用作家寫出那類故事。換句話說是分工系統。因為不這樣就無法量產。但是堅實的純文學世界,表面上這種方式是行不通的,所以以實戰的戰略,我但讓深繪裡這個女孩一個人站出表面。如果真相被揭穿的話,當然可能會鬧成醜聞。不過並沒有違反法律。這不如說已經成為時代趨勢了。而且我們所談的並不是巴爾劄克或紫式部的事情。只是把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所寫的漏洞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把它修成更像樣的作品而已。有什麼不對呢?只要出來的作品是品質優良,能讓許多讀者讀的開心的話,不是很好嗎?」

  天吾想一想小松說的事。然後慎重選擇用語。「有兩個問題。本來應該有更多問題的,不過暫且提出兩個:一個是作者深繪裡這個女孩,是不是同意經由別人的手來改寫她的故事。如果她說NO的話,當然事情一步也進行不了。另外一個問題,假定她同意,實際上我是不是能把那個故事改寫得很好?所謂共同作業是非常微妙的,事情可能沒有小松先生所想的那麼簡單。」

  「如果是天吾就辦得到。」小松好像預料到會有這個意見似的,毫不遲疑地說。「辦得到不會錯。我第一次讀到《空氣蛹》時,這個想法立刻就在我腦子裡浮現。這東西應該讓天吾來改寫。進一步說的話,這是適合天吾改寫的故事。是等著讓天吾改寫的故事。你不覺得嗎?」

  天吾只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不用急。一小松以安靜的聲音說。=告正重大的事情。不妨好好想個兩三天。重新再讀一次《空氣蛹》吧。然後好好考慮看看我的建議。對了,這個也交給你。」

  小忪從上衣口袋拿出茶色信封,交給天吾。信封裡放有兩張制式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張是大頭照,另一張是全身的生活照。妤像是同時拍的。她站在某個階梯前面。寬闊的石頭階梯。古典美的容貌,長長的直頭髮。白襯衫。小個子,瘦瘦的。嘴唇努力裝出笑容,眼睛卻在抗拒這個。非常認真的眼睛。追求著什麼的眼睛。天吾輪流地看了那兩張照片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那照片之間,想起了那個年代時的自己。而且胸前有一點疼痛。那是長久以來沒有嚐到的一種特別的疼痛。她的身影中似乎有喚起那種疼痛的東西。

  小松說:「這就是深繪裡。長得相當美吧。而且是清秀型的。十七歲。沒得挑剔。本名深田繪裡子。但本名不出現。要始終只用「深繪裡」。如果拿到芥川獎,你不覺得會造成不小的話題嗎?媒體就會像黃昏時分的鯿蝠群那樣在頭上繞著飛。書一出版就暢銷。」

  小松是從哪裡拿到這兩張照片的?天吾覺得不可思議。投稿不可能附上照片。不過天吾並沒有問這個。回答——無法預測會有什麼樣的回答——不過也不想知道。

  「那個你可以帶著。或許有什麼用處。」小松說。天吾把相片放回信封,放在《空氣蛹》的稿子影本上。

  「小松先生,我對業界的事情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不過以一般常識來推測,這是非常危險的計畫。一旦對世間說謊之後,就必須永遠說謊下去。不得不繼續配合著圓謊。這在心理上技術上,應該都不是簡單的事。不管是誰在什麼地方出了一點差錯,可能就會要全體的命。你不覺得這樣嗎?」

  小松拿出新的香煙點上。「沒錯。你說的既健全又正確。確實是有風險的計畫。現在這個時點,不確定因素有點過多。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或許會失敗,搞得大家都覺得無趣。這點我很清楚。不過啊,天吾,在考慮過各種事情之後,我的本能告訴我:「前進吧。」因為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到目前為止一次都沒遇過。往俊大概也不會遇到了。拿賭博來比喻或許不適當,不過牌都湊齊了。籌碼也充足。各種條件萬事俱備。這次機會錯過,會終生後侮。」

  天吾默不作聲,望著對方臉上露出的有點不祥的微笑。

  「然後最重要的是,我們正要把《空氣蛹》,改造成更優秀的作品這一點。那是應該可以寫得更好的故事。那裡面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必須有人巧妙地去拿出來的什麼。天吾內心應該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因此我們才要合力來做。擬定計劃、把每個人的能力集合起來。以動機來說,是拿到哪裡都不可恥的噢。」

  「不過小松先生,不管搬出什麼樣的理論,舉出什麼大義名分,這怎麼看都是詐欺行為呀。或許動機是拿到哪裡都不可恥的東西,但實際上卻哪裡也拿不出來。只能在背後鬼鬼祟祟地轉著。如果詐欺這字眼不適台的話,也是背信行為。就算不違背法律,其中還有道德問題在。畢竟編輯捏造出自己文藝雜誌社的新人獎作品,以股票來說就像內線交易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文學不能跟股票比。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

  「例如什麼地方不同呢?」

  「例如,這個嘛,你遺漏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小松說。他的嘴巴開心地咧得從來沒見過的大。「或者應該說,你故意把眼睛轉開不面對那事實。那就是,你自己已經很想做這件事了。你的心情正轉向改寫《空氣蛹》。這點我很清楚。沒什麼風險、道德、狗屁道理的。天吾,你現在應該想要親手改寫《空氣蛹》想得不得了。應該想代替深繪裡自己把那什麼取出來,想得不得了。嘿,這才正是文學和股票的不同啊。這裡頭沒有善也沒有惡。有比金錢更重要的動機在推動著各種事情。回到家不妨好好確認一下自己的真心。不妨站在鏡子前面好好看看自己的臉。瞼上會清楚地這樣寫著噢。」

  覺得周遭的空氣好像突然變稀薄了。天吾短暫地望一眼四周。那個映像會再出現嗎?不過沒有這跡象。那空氣的稀薄是從什麼別的領域來的。他從口袋拿出手帕,擦掉額頭的汗。小松說的經常是對的,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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