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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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小松說。 「所以不會讓她留到最後決審?」 「正是。」小松說。然後歪著嘴唇,雙手交握在桌上。「正因為這個,以我來說也開始不得不慎重選擇用語了。」 天吾拿起咖啡杯.望著杯裡留下的東西,然後把杯子放回去。小松先生所說的特別的點子就在這裡浮上來了,對嗎?」 小松像是面對得意門生的教師那樣瞇細了眼睛。然後慢慢點頭。「就是這麼回事。」 小松這個人有某種深不可測的地方。他在想什麼?感覺到什麼?從表情和聲音無法簡單讀出來。而且他本人似乎對讓對方墜入五里霧中也相當樂在其中的樣子。腦筋確實轉得很快。別人的想法與他無關,他是依自己的理論思考事情、下判斷的類型。不會做不必要的炫耀,但讀大量的書,對分歧的各方面都擁有綿密的知識。不只知識而已,他還能憑直覺看穿別人,擁有挑出好作品的慧眼。其中雖然含有相當程度的偏見,不過對他來說,偏見也是真實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來就是一個話不多的人,不耐煩一一說明,但有必要時卻能口齒伶俐地以理論表達自己的看法。只要他想,也可以變得徹底辛辣。能瞄準對方最弱的部分,在一瞬之間以簡短的字眼予以刺穿。對人對作品都有強烈的個人偏好,相較之下,不能接受的人和作品要比能接受的多得多。而且當然別人對他,不具好感的,要比有好感的多得多。不過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在天吾看來,他是寧願孤立,被別人敬而遠之——或明顯被討厭——他還樂在其中。精神的銳利無法在舒適的環境中產生,這日正他的信條。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歲,現在四十五歲。在文藝雜誌的編輯這行長久下來,在業界素以能幹聞名,不過私生活方面沒有人知道。因為就算在工作上有來往,他對誰都不談個人私事。他哪裡出生哪裡長大,現在住哪裡,天吾一概不知。即使談很久,也完全不會出現那樣的話題。這樣難以捉摸,又不跟人交往,輕蔑文壇,居然還能拿到很多稿子,大家都十分不解,但本人似乎不太辛苦,必要時就能收集到名作家的稿子。托他的福,雜誌有幾次總算能撐住門面。所以就算他不被人喜歡,大家對他還是另眼看待。 根據傳聞,小松在東京大學文學部時適逢六〇年安保鬥爭,他曾經是學生運動組織的幹部。樺美智子參加遊行示威,遭受警察隊暴行橫死時,聽說他就近在身旁,自己也受到不輕的傷。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是這麼一說,也有令人相信的地方。他身材修長高瘦,嘴巴奇大,鼻子很小。手腳長長的,指尖滲有尼古丁的黃斑。有某種令人聯想到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落魄革命家知識份子的氛圖。很少笑,不過一旦笑起來就會滿瞼笑意。然而就算這樣,也不覺得特別快樂。看起來只像是準備發佈不祥預言邊暗自竊笑的老練魔法師而已。雖然儀容整潔大方,不過妤像在向全世界宣不自己對服裝這玩意兒沒興趣似的,經常只穿類似的衣服。斜紋西裝上衣、牛津棉質白襯衫或淺灰色Polo衫、不打領帶、灰色西褲、小山羊皮鞋,就像制服一樣。眼前浮現六七件顏色質料和花紋大小稍有差別的斜紋三扣式西裝,仔細刷乾淨,掛在他家衣櫥裡的光景。為了容易分辨或許還加以編號也不一定。 像細鐵絲般硬的頭髮,前髮稍許開始變白。頭髮蓬亂,蓋到耳朵。不可思議的是那長度,經常保持在好像一星期前就該上理髮廳的程度。天吾不知道,他為什麼能辦到這點。他的眼光銳利起來,每每像寒冬夜空閃爍的星辰般。一有什麼事情沉默下來時,則像月球背面的岩石那樣一直沉默不語。變成幾乎毫無表情。看來好像連體溫都失去了似的。 天吾是在大約五年前認識小松的。他投稿給小松擔任編輯的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進入最終決審。小松打電話來,說想見面談談。兩個人在新宿的喫茶店(就是現在這同一家)見面。小松說,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獎可能很難(事實上沒有拿到》。不過我個人很喜歡這作品。「不是要施惠於你,不過我難得會對人說這種話。」他說(當時不知道,不過真的是這樣)。所以下次你有寫什麼作品希望能給我看,比誰都先,小松說。天吾說,我會。 小松也想知道,天吾是什麼樣的人。成長過程怎麼樣,現在在做什麼。天吾能說的地方,儘量城市地說明。在幹葉縣的市川市出生長大。母親在天吾出生不久.就因病去世。至少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後來也沒再婚,一個男人一手把天吾扶養長大。父親以前是NHK的收費員,現在得了失智症,住進房總半島南端的療養院裡。天吾從築波大學「第一學群主修自然學類數學」名字奇怪的學系畢業。一面在代代木的補習班擔任數學講師一面寫小說。畢業時雖然也有回本地縣立高中任教的機會,但他選擇上班時間比較自由的補習班講師。住在高圓寺的小公寓一個人過日子。 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當專業小說家。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寫小說的才華。只知道,自己每天不寫就不自在的事實。寫文章這件事,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小松沒有特別說出什麼感想,只安靜聽著天吾說。 不知道為什麼,小松好像私下挺喜歡天吾的樣子。天吾體格魁梧(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柔道社的核心選手),眼睛長得像早起的農夫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膚色好像經常曬太陽的樣子,耳朵像花椰菜般圓圓地皺成一團,看來既不像文學青年也不像數學老師。這種地方似乎也符合小松的偏好。天吾寫好新的小說,就會拿去小松那裡。小松讀過會說出感想。天吾會根據他的忠告改稿。把重寫的稿子帶去時,小松又再針對那個提出新的指示。好像教練把標竿一點一點往上栘那樣。「你的情況可能需要花時間,」小松說:「不過不用著急。定下心每天不停地繼續寫。寫出來的東西儘量不要丟掉都保存起來。因為日後可能會有用處。」天吾說,我會。 小松也把一些瑣細的文筆工作轉給天吾。小松的出版社所出的女性雜誌需要一些姆署名的稿子。從投書的改寫、電影和新書的簡介、到星座占卜,只要有委託,都寫好交稿。天吾隨手寫來的星座占卜居然常常很準,因此風評很好。他寫出「早晨請注意地震」時,有一天早晨真的就發生大地震。這種額外工作,以臨時收入來說很有幫助,而且也成為寫文章的練習。自己所寫的文章,不管什麼形式,能變成印刷品在書店排出來總是可喜的事。 天吾終於被交付文藝雜誌新人獎稿件的初審評閱工作。本人是新人獎投稿者的身分,另一方面卻成為候選作品的初讀者,好像很不可思議,但天吾並不介意自己立場的微妙,只公正地過目這些作品。而且靠著閱讀堆積如山的無聊不良小說,而深深學到,什麼是無聊不良小說。他每次都讀約上百篇,選出大約十篇好像有點意思的作品,拿去小松的地方。每篇作品都附上便條寫上感想。最終決審會留下五篇,由四位評審委員從中選出新人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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