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九八


  男人沒有回答。自己不想回答——或者說是認為沒有回答的必要——極其自然的沒有回答。不知為什麼天吾的身邊像是這群人的集合。

  「那麼今天的午後七點,滑梯上。」男人說。

  「請等等,」天吾急忙說道。「有一個問題。從某人那裡我得到忠告,自己正在被誰監視著。所以小心比較好。雖然很失禮,難道說監視指的是您的事嗎?」

  「不,那不是我。」男人馬上回答。「監視的事,恐怕是別的人吧。可是再怎麼樣小心都不為過。和那位說的一樣。」

  「我或許被誰監視的事,和她處在非常特殊狀況的事,在什麼地方存在著關係嗎?」

  「是緊迫的狀況。」男人訂正。「嗯,我想恐怕是有關係。在某些地方。」

  「伴隨著危險對嗎?」

  男人像是在挑選混合在一起的不同種類的豆子一般,用心謹慎的花時間選取著措辭。

  「如果您將不能和青豆小姐會面的事稱作為危險的話,那確實伴隨著危險。」

  天吾將這委婉的語法,在腦中轉變為自己容易理解的句子。事情和背景難以讀取,能感覺到那裡迫切的空氣。

  「一個不小心,也許我們就再也見不到彼此。」

  「正是。」

  「明白了。會小心。」天吾說。

  「早上打擾到您了。像是把你吵醒了。」

  男人這麼說著立馬掛斷了電話。天吾盯著手中黑色的話筒。這麼掛斷電話之後,和之前預想的一樣,回想不起那個聲音。天吾再次看向時鐘。八點十分。從現在開始到午後七點的時間怎麼打發呢?

  他首先開始淋浴,洗頭髮,把亂糟糟的頭髮多少整理的整齊些。然後在鏡子前刮鬍鬚。仔仔細細的刷牙,還用了牙線。從冰箱裡拿出番茄汁喝了,煮開水,磨豆子煮了咖啡,還烤了一片吐司。設定時間做了半熟的煎蛋。將意識集中在每個每個的動作上,比往常花更多的時間。即使這樣也才不過九點半。

  【今夜在滑梯上和青豆相會。】

  光是這麼想著,身體的機能就已四分五裂,四下散亂的感覺襲來。手腳和臉,都向著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感情也長時間裡集中不到一塊。即使想要幹什麼,意識也集中不起來。讀不了書,當然也寫不了文章。在一個地方也不能老實的坐著。說到能做的,就是在廚房洗餐具,打掃衛生,整理衣服抽屜,整理床鋪之類的事。可是不管幹什麼每到五分鐘就停下看看牆壁的時鐘。每每考慮時間的事,就越感覺時間流逝的緩慢。

  【青豆是知道的。】

  天吾在水池裡,一面研磨著沒有必要研磨的菜刀一面這麼想著。她知道的,我幾次去了公園的滑梯。在滑梯上一個人坐著仰望天空的樣子,一定是看見了。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他想像著熒光燈照耀在滑梯上的自己的身影。天吾自己那時完全沒有感覺自己正在被誰看著。她究竟是從哪裡看見的呢?

  從哪裡看見的都沒有關係,天吾想。那不是重要的問題。不管從哪裡看見的,她一定都看見了我現在的容貌。這樣想著深切的歡喜就充滿了全身。從那時以來,和我一直對她念念不忘一樣,她也是這麼對我的。天吾簡直覺得難以置信。在這如同激烈運轉的迷宮一般的世界中,雖然二十年來一次也沒有見過,人和人的心——少年和少女的心——至死不渝的結合在了一起。

  但是為什麼青豆在那時,在那個地方不能打招呼呢?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而且怎麼會知道我就住在這裡的呢?她,或者那個男人,怎麼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呢?因為討厭打電話來,所以電話號碼也沒有登在電話簿上。即使查詢電話導航也不可能知道。

  不能理解的要素有幾個。而且事情的發展線路錯綜複雜。這條線和那條線糾纏著,之間有著怎樣的因果關係,完全看不明白。但是想想的話,從深繪裡出現以來,就一直感覺身處這樣的場所。疑問過多,線索過少反而是常態的場所。可是這份混沌多少一點點的邁向了終結——模模糊糊有那樣的感覺。

  不管怎樣到了今天夜裡的七點,至少應該能消解幾個疑問。我們在滑梯上相會。不再是十歲的弱小的少年少女,而是作為兩個獨立而自由的成年男女。補習學校的數學老師和健身中心的教練。我們在那裡究竟會說些什麼呢?不知道。但是會說話。我們必須互相填埋空白,共同交匯彼此的事。而且按照打來電話的男人奇妙的表達方式來看,我們也許會就此移動到哪裡去。所以不想留下的東西,必須整理到一起。必須裝到能讓雙手自由活動的包裡去。

  離開這裡並不特別留戀。七年一直生活在這個房間裡,每週三天在補習學校教書,卻一次都沒有感覺到這時自己生活的地方。像是在奔流中的浮島一般,這不過是一時的居所罷了。每週一次在這裡幽會的年長的女朋友也不見了。暫時寄住的深繪裡也離開了。她們現在在哪裡做些什麼呢,天吾不知道。可是總之她們都從天吾的生活裡靜靜的消失了。補習學校的工作也是,他不在的話也會有誰來接替的吧。天吾不在這個世界也會照常轉動。只要能和青豆一起到哪裡去的話,就能毫不猶豫的一起行動。

  對自己而言必須帶走的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五萬元的現金和塑料銀行卡一張。能稱作財產的就只有這些。普通銀行賬戶裡有將近百萬的存款。不,不只是那樣。《空氣蛹》版稅的一部分也有劃進去。想要還給小松卻還沒有還。其他就是正在寫的小說打印稿。這個不能留下。雖然沒有社會價值,對天吾卻是很重要的東西。原稿裝進紙袋,然後放進補習學校通勤用的豆色的硬質尼龍挎包裡。這樣一來包就變得十分的重。磁盤裝到皮夾克的口袋裡。因為不可能帶走文字處理機,所以行李中加上筆記本和圓珠筆。好,其他還有什麼呢?

  想起在千倉從律師那裡拿到的事務信封。那裡有父親遺留下的存摺和印章,戶籍本,還有謎的家庭照(疑似)。大概也帶上那些比較好吧。小學時的成績表和NHK的獎狀當然不帶。替換衣服和洗漱用具也不帶走。通勤用的挎包裝不了那麼多。那樣的東西必要時總應該能買到。

  收拾好挎包之後,必須幹的事姑且是沒有了。沒有該洗的餐具,也沒有該熨燙的襯衣。再次看向牆壁上的時鐘。十點半。想聯絡朋友給補習學校代課,又想起上午打電話對方總是不高興。

  天吾穿著衣服躺在床上,考慮著種種可能性。最後和青豆會面是十歲。現在兩人都接近三十。期間兩人都經歷了許許多多。令人喜悅的事,和稱不上喜悅的事(恐怕後者要多的多)。外表人格生活環境也應該發生了相應的變化。我們不再是少年和少女。那裡的青豆真是就是我尋找的青豆嗎?而且在那裡的自己就是青豆尋找的川奈天吾嗎?天吾浮想著兩人今晚在滑梯上的相會,照面後彼此失望的光景。也許沒有一個能說的話題。那是十分有可能的事。不,毋寧說不發生才是不自然。

  也許不應該真的見面的。天吾對著天花板問。在心中珍重的抱著相會的念頭,最後彼此離開才是最好的不是嗎?這樣的話任何時候都能抱著希望活下去。那份希望會溫暖身體的中心,雖然微弱,卻是重要的溫暖。用手心小心的圍住,從風中保護的小小光亮。即使被現實粗暴的風吹拂,也不會那樣簡單的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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