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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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盯著天花板的一個小時裡,被相反的兩份感情來往衝擊。他無論如何都想見到青豆。但是同時,卻又害怕和青豆見面。那裡可能生出的冰冷與失望,還有僵硬的沉默,會讓他的心瞬間石化。身體也會從正中漂亮的裂成兩半。雖然身體比普通人高大強壯,自己卻在某些方面比想像的更為脆弱,天吾是知道的。可是不能不去見青豆。那是他的心二十年裡,至始至終強烈尋求的事。即使結果再怎麼令人失望,也不能就此轉身逃跑。 盯著天花板累了,仰臥著就勢睡了一小會。四十分鐘或者四十五分鐘。沒有做夢,安靜的睡眠。頭腦集中工作,思考疲憊之後的,深邃舒適的睡眠。想起來這幾天,一直都睡得零散而不規律。日落之前,必須從身體裡排解出積蓄下來的疲憊。然後帶著健康而嶄新的心情離開這裡,到兒童公園去。他的身體本能的知道此時需要一心一意的休息。 睡著的時候,天吾聽到了安達久美的聲音。或者是感覺聽到了。天亮之後天吾君就離開這裡。趁著出口未被堵住。 那是安達久美的聲音、同時也是夜晚貓頭鷹的聲音。在他的記憶中兩者無法分辨的混在一起。天吾那時比什麼都需要智慧。伸向大地深處粗壯的根莖的夜的智慧。那恐怕是只有在濃密的睡眠中才能發現的東西吧。 六點半時,天吾將挎包垮在肩上走出房間。和之前去滑梯時完全一樣的服裝。深灰色的防風外套和舊的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和茶色便裝皮鞋,雖然哪一件都是舊的,卻都是身體所熟悉的,像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插在門上和郵箱的名字和卡片,以防萬一都收走了。之後的事會怎樣呢,只能之後再去做考慮。 站在公寓的玄關,警惕的回望附近。如果相信深繪裡說的話,他應該正在被誰從某處監視著。可是和之前一樣,周圍沒有感覺到那樣的氣息。只能看見和平時一樣的風景。日落之後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他首先朝著車站慢慢走去。然後不時回頭張望,確認後面沒有人跟著。幾次在沒有必要拐彎的小路上拐彎,站在那裡確認沒有尾隨的人。必須加以注意,在電話裡那個男人是這麼說的。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處在緊迫狀況下的青豆。 【可是打電話的男人真的認識青豆嗎】天吾突然想到。或許這是個巧妙設計的騙局?一開始考慮這樣的可能性,天吾立馬不安起來。如果這真是騙局,應該就是【先驅】搗的鬼。天吾作為《空氣蛹》的幕後寫手,恐怕(不,毫無疑問)在他們的黑名單上。所以那個叫牛河的奇怪的男人才會作為教團的爪牙,拿不明不白的什麼贊助金來接近我。而且天吾——儘管不是自己希望的——三個月間都將深繪裡藏匿在自己的公寓房間裡,一起生活。教團對他抱有不滿的理由十分之充分。 可是即使是這樣,天吾歪著腦袋,為什麼他們特地拿青豆做誘餌設計騙局,想要把我引誘出來呢?他們已經知道了天吾的住址。也不可能逃掉。如果找天吾有事的話,直接來就好了。沒有必要花時間叫到兒童公園的滑梯上不可。當然相反的話,他們將天吾作為誘餌引出青豆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但是為什麼他們要引出青豆不可呢?】 那樣的理由怎麼也想不到。難道說【先驅】和青豆之間有什麼聯繫嗎?可是再往下天吾就推理不下去了。只能直接詢問青豆本人。如果能見面的話,是這麼回事。 不管怎樣,就像那個男人在電話裡說的那樣,怎麼小心都不為過。天吾以防萬一繞了原路,確認身後沒有跟著人。然後快步邁向了兒童公園。 到達兒童公園是七點前七分鐘。四周已經變得昏暗,熒光燈將人工的光亮散漫狹小公園的邊邊角角。雖然受晴天的恩惠,下午十分煦暖,但是日落之後氣溫急速的下降,開始吹起冷風。持續幾日平穩的陽春天業已消失,真實嚴肅的冬季再次盤踞。櫸樹的枝丫,像是給予警告的古老的手指一般震發出枯乾的聲響。 周圍的建築物有幾扇窗子亮著燈。可是公園裡空無一人。在皮夾克下心臟緩慢而鮮明的發出節奏。他幾次摩挲著雙手,確認那裡有著正常的感覺。沒關係,已經準備好了。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天吾下定決心爬上滑梯。 爬上滑梯後,和之前同樣的姿勢坐下。滑梯的地面冰涼涼的,蘊含著些許濕氣,兩手插進夾克的口袋,背上靠著扶手,仰望著天空。空中幾片雲混合著。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既有幾片很大的雲,也有幾片很小的。天吾眯起眼睛,尋找著月亮的身影。可是現在月亮像是躲在了雲的背後。並不是厚重濃密的雲。哪一片都是細潤柔滑的樣子。但是卻仍然有著從人們的眼中遮蔽隱藏月亮的厚度。雲朵們從北向南以緩慢的速度移動著。上空吹拂的風像是不那麼強。或者說雲也許在更高的地方。不管怎樣它們都絕對不急著前行。 天吾看看手錶。指針指向七點三分。秒針繼續指向正確的時刻。青豆的身影還沒有出現。他在幾分鐘裡,像是看著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注視著秒針的前行。然後閉上眼睛。他也如同被風吹拂的雲們一樣,不再急著向前。即使花時間也沒有關係。天吾不再思考,將身體置於時間的流逝中。這麼做的話,時間就會自然而均等的進行。這是現如今比什麼都重要的事。 天吾閉上眼睛,像是在調試收音機時的樣子,仔細的聽取著四周世界發出的種種聲音。在環狀七號線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的聲響首先傳到耳朵裡。那和在千倉的療養所聽到的太平洋的浪潮有幾分相似。那裡還混有海鷗們尖細的叫聲。也能聽見大型卡車停在路邊上時發出的短小斷續的警告音。小狗像是警告一般急促尖銳的叫著。遠遠的某處誰在大聲呼喊著誰。各式各樣的聲音不知是從何處聽到的。長時間裡閉著眼睛,傳到耳朵裡的每一個每一個聲音失卻了方向和距離感。冰凍的寒風不時飄舞,讓人寒意漸生。現實的寒冷——或者說那裡有的所有的刺激和感覺——天吾一時間都忘了感受和反應。 發覺時,誰在邊上握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像是尋求著溫暖的小小的生物,悄悄鑽進皮夾克的口袋裡,握住了其中天吾大大的手心。時間像是不知道跳躍到了哪裡,意識覺醒時什麼業已發生。沒有前奏,狀況悄悄轉移到了下個階段。不可思議呢,天吾閉著眼睛這麼想到。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某時覺得時間像是令人不可忍耐一般緩緩的流逝,某時卻又一躍跳過了長長的過程。 那個誰為了確認在那裡的就是本人,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那寬大的手掌。細長柔滑的手指,而且有著強有力的內芯。 青豆,天吾想。可是發不出聲音。眼睛也睜不開。只能回握住對方的手。他記得這只手。二十年間一次都沒有忘記過這份觸感。那當然不再是十歲少女的小手了。在這二十年裡無疑那只手觸碰過各式各樣的東西,拿起過各式各樣的東西,也握住過各式各樣形體的東西。然後其中的力量也變得更強。可是這是同一只手,天吾立馬明白了。握住的方式一樣,傳達的感情也從未變過。 二十年間的歲月在天吾心中一瞬間溶解,捲進了一個混合的漩渦。那期間積蓄的全部風景,全部語言,全部價值聚集著,成為他心中一株粗壯的柱,在中心咕嚕咕嚕的回轉著。天吾無聲的見證著這幅光景。像是目擊了一顆行星的崩壞與重生的人一般。 青豆也沉默著。兩人在冰凍的滑梯上無言的雙手交合。他們又回到了十歲的少年和十歲的少女。孤獨一人的少年和孤獨一人的少女。初冬放學後的教室。應該交給對方什麼好呢,應該向對方尋求什麼好呢,兩人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知識。有生以來沒有被誰真的愛過,也沒有真的愛過誰。沒有擁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擁抱過。那樣的事會將兩人帶向哪裡呢,不清楚。他們在那時踏入了沒有門扉的房間。並且沒有再從那裡出來。之後因為這個緣故也再沒能讓別人踏進。那時兩人不知道的是,那是世界裡僅有的一個終結的場所。無論如何的孤立,在那裡就不會被孤獨浸染的場所。 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呢。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一個小時。也是經過了整整一天。也許時間已如是靜止。對於時間天吾明白什麼呢?他明白的是,在這兒童公園的滑梯上兩人這個握著雙手,在沉默中不知能到什麼時候。十歲的時候如此,二十年後的如今也一樣。 然後他需要再次將這嶄新到訪的世界與自己同化的時間。心跳的方式,眺望風景的方式,選擇措辭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活動身體的方式,必須就此一一調整,一一學習。為此必須集中這個世界存在的所有所有時間。不,難道說只有這個世界或許並不足夠。 「天吾君。」青豆在耳邊呢喃道。不高也不低的聲音,像是在與他約定什麼的聲音。「睜開眼睛。」 天吾睜開眼睛。時間再一次開始於世界中流動。 「能看見月亮。」青豆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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