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九〇


  「一定是你幹的吧?」

  Tamaru沒有回答。他是提問方,沒有回答對方問題的必要。

  「你到現在,都沒有對我提出的問題撒謊。」Tamaru說。「至少大致的事。哪怕一次被潛到深海底的,就會失去撒謊的氣力。即使勉強撒謊也會馬上發出聲響。恐怖就是這樣產生的。」

  「沒有撒謊。」牛河說,

  「那太好了。」Tamaru說。「沒有人因為喜歡而去體味無謂的痛苦。話說知道卡爾·榮格嗎?」

  牛河在眼罩下無意識的皺起眉毛,卡爾·榮格?這個男人究竟要說什麼。「心理學家的榮格?」

  「正是。」

  「大概說來,」牛河警惕的說道。「十九世紀末,出生在瑞士。曾經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後來分道揚鑣。集合無意識。知道的只有這些。」

  「很好。」Tamaru說。

  牛河等著接下來的話。

  Tamaru說道。「卡爾·榮格在瑞士的蘇黎世湖畔安靜的高級住宅地有一棟漂亮的房子,和家族一起過著富裕的生活。可是他為了沉湎於深邃的思索,認為有必要一個人獨處。然後在湖的另一端叫波林根的偏僻場所,面向湖找了塊適合的土地,在那裡造了一間小屋子。不是像別墅那樣氣派的東西。是自己用石料一塊一塊堆起來,圓圓的天頂很高的房子。附近的採石場採掘的石料。當時瑞士堆砌石料需要石切工的資格。榮格特地取得了資格。還加入了工會。建造這個家,而且是自己親手建造,對榮格來說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母親去世,也是他構築這個房屋的一個很大的原因。」

  Tamaru停了一會。

  「那棟建築被稱作【塔】。他模仿去非洲旅行時看見的部落小屋,做了那樣的設計。在一個沒有隔斷的空間裡完成所有的生活行為。非常簡樸的住宅。而他認為這樣就已經十分足夠。沒有電沒有煤氣沒有下水道。水從附近的山上引來。可是事後證明這不過是一個原型罷了。不久【塔】為了適應需要而進行了隔斷,分割,製造了上下兩層,之後又加建了幾棟。他親自在牆壁上繪畫。暗示著個人意識的分割和展開。這間房屋作為立體的曼陀羅發揮著技能。完成房屋的建造大約花費了十二年。讓榮格的研究者們興趣頗深的建築物。聽過這個事情嗎?」

  牛河搖頭。

  「這棟房子現在仍然在蘇黎世湖畔。由榮格的子孫管理,遺憾的是一般不對外公開,也見不到內部。話說這個原始的【塔】的入口處,榮格親手刻上文字的石塊,現在還嵌在其中。【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處】這就是榮格自己刻下的語句。」

  Tamaru再次停了一會。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處】」他再一次用平靜的聲音重複道。「意思明白嗎?」

  牛河搖頭。「不,不明白。」

  「是這樣的吧。意思我也不明白。那裡有著過於深邃的暗示。解釋起來過於困難。但是榮格在自己設計,一個一個石塊親手堆砌的家的入口處,不管怎樣,親手在石塊上刻下了這個語句。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以前開始,就被這個詩句深深的打動著。意思理解不好,雖然是理解不好,這個詩句卻深深的在我的心裡迴響著。神明的事我不清楚。怎麼說呢,因為在天主教經營的孤兒院裡遭到了非人的待遇,我對神也沒有什麼好印象。而且那裡總是非常的冷。即使是盛夏也是。十分之冷,冷得出奇,兩者任選其一。即使有神明的存在,對我也稱不上親切。可是,不管怎樣,這個詩句還是深深的浸染到我靈魂的微小縫隙中。我時不時閉上眼睛,多少次多少次在腦海裡重複這個句子。這麼做心情就不可思議的平靜下來。【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處】,不好意思,能給我出聲念念麼?」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處】」牛河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聽不太清楚呢。」

  「【如何之冷如何之不冷神就在此處】」這次牛河盡可能的用清晰的聲音說道。

  Tamaru閉上眼睛,一時間體味著這詩句的餘韻。然後終於像是做了決斷似的大口大口深呼吸。睜開眼睛,盯著自己的兩手。為了不留下指紋,兩手都包裹著手術用的薄薄的一次性手套。

  「對不住。」Tamaru平靜的說道。那裡能聽出嚴肅的迴響。他再一次拿起塑料袋,然後緊緊裹在了牛河的頭上。之後在脖子周圍套上粗粗的橡膠輪胎。不容分說的快速行動。牛河想要抗議,結果卻沒能說出口,當然也沒能傳到任何人的耳朵裡。為什麼,牛河在塑料袋裡想著。我知道的全都老實回答了。為什麼現如今還非要殺了我不可呢。

  他那膨脹欲裂的腦子裡,是中央林間裡小小的一棟人家,和兩個小女兒。還想到養過的狗。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那條身長腿短的小狗,狗也一次都沒有喜歡過牛河。腦子笨,總是叫個不停的狗。還經常咬破長絨地毯,在乾淨的走廊裡小便。和他小時候養過的聰明的雜種狗不一樣。不管怎樣,牛河人生的最後浮想起來的,卻是在那草坪上四處奔跑的小狗的身影。

  Tamaru眼角看見,牛河被捆住的軀體像是拋到了地面上的巨大的魚,在榻榻米上激烈的掙扎著。只要身體向後反向束縛住,不管怎樣的激烈,也不用擔心聲音傳到隔壁去。這樣的死法當然非常痛苦,他是很清楚的。可是就殺人來說,這是最簡便而乾淨的方法。不會聽見慘叫,也不會流血。他的眼睛盯著TAGHeuer潛水表的秒針。經過三分鐘後,牛河手腳激烈的掙扎停止。之後像是什麼共振似的,卜嚕蔔嚕細細地痙攣,最後也突然靜止。之後再有三分鐘,Tamaru盯著秒針。然後伸手在脖子上探取脈搏,確認牛河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特徵。微微能聞到小便的味道。牛河又一次失禁了。膀胱現在已經完全打開。不能譴責什麼。就是這樣的痛苦。

  他從脖子上解下橡膠輪胎,從臉上剝下塑料袋。塑料袋完全被吞進了嘴裡。牛河兩隻眼睛大大的睜著,張著嘴歪向一邊死掉了。髒乎乎的一口亂牙全都露了出來,還能看見長著綠色苔蘚的舌頭。像是蒙克的畫中描繪的表情。本來就十分歪斜的腦袋如今更加強調了這份異形狀。應該是十分痛苦吧。

  「對不住呀。」Tamaru說。「我也不是喜歡才這麼做的。」

  Tamaru兩手的手指舒緩牛河臉上的肌肉,調整下顎的關節,這樣臉多少看起來舒服了一些。用廚房的毛巾擦去了嘴角周圍的唾液。雖然花些時間,外表卻強了不少。至少不是讓人想立馬閉上眼睛的程度。可是眼皮卻怎麼也合不上。

  「莎士比亞是這麼寫的。」Tamaru對著那顆歪斜而沉重的腦袋平靜地說道。「今日死去,明日即不需死亡。我們相互,以盡可能良好的面貌相見吧。」

  是亨利四世還是理查德三世,想不出這句臺詞的出處。可是對Tamaru而言不是這麼重要的問題,牛河現如今也不會想要知道正確的引用。Tamaru解開綁住牛河手腳的繩子。為了不在皮膚上留下痕跡,Tamaru用的是柔軟的繩子,特殊的捆綁方法。他將繩子,套在臉上的塑料袋和圈住脖子的橡膠輪胎收集起,放進準備好的塑料包裡。查看了牛河的行李,將他拍下的照片一張不剩的拿走了。相機三腳架也放進包裡帶走。不弄清楚他在這裡監視誰會很麻煩的。究竟是在監視著誰呢。結果,川奈天吾這個名字浮起,他的可能性很大。寫著細小文字的手冊也回收了。沒有留下任何重要的東西。只留下了睡袋和食品和替換的衣服,錢包和鑰匙,然後是牛河可憐的屍體。最後Tamaru從牛河錢包中幾張印著【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專任理事】頭銜的名片中取出一張,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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