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八〇


  「明天的午後一點。」天吾說。「結束之後,大概馬上就返回東京。因為有工作。」

  「除了天吾君還有誰出席火化呢?」

  「不,我想沒有人。應該只有我一個。」

  「呐,我也可以出席嗎?」安達久美問道。

  「我父親的火化?」天吾驚訝的說。

  「是。老實說我,很喜歡你的父親。」

  天吾想也沒想就放下筷子,看著安達久美的臉。她是真的在說自己的父親嗎。「比如說什麼地方呢?」天吾問。

  「老實,不說多餘的話。」她說。「和我死去的爸爸在這些地方很相似。」

  「唔……」天吾說。

  「我的爸爸是個漁民。五十歲之前就死掉了。」

  「死在海上的嗎?」

  「不是。肺癌死的。吸煙過度。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漁民全都是老煙鬼。像是從身體裡噗噗的冒出煙來一樣。」

  天吾想了一會。「如果我的父親是漁民就好了,也許。」

  「為什麼這麼想呢?」

  「為什麼呢。」天吾說。「只是突然這麼覺得。也許比做NHK收費員更好吧。」

  「對天吾君來說,父親是漁民更容易接受嗎?」

  「至少這樣的話,很多事情就能變得更單純,我覺得。」

  天吾想像著從休息日的早上開始,孩子時的自己就和父親一起坐上漁船的光景。太平洋劇烈的海風和拍打在臉上的海浪。柴油發動機單調的聲響。突然拉起的漁網的氣味。伴隨著危險的殘酷勞動。稍微出點差錯就可能送了性命。可是和為了收取NHK的費用在市川市里被帶著來回走,那一定是更為自然更加充實的日子。

  「但是,NHK的收費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大村護士一面吃著燒魚一面說。

  「大概。」天吾說,至少不是天吾能做到的工作。

  「但是天吾的父親很優秀吧?」安達久美說。

  「我想應該很優秀。」天吾說。

  「還看見了獎狀。」安達久美說。

  「哎呀,不好。」大村護士突然放下筷子說。「完全給忘了。糟糕。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忘了呢。呐,稍微等我一下。有件東西今天必須交給天吾君。」

  大村護士用手帕擦擦嘴角後從椅子上站起,吃了一半就快步離開了食堂。

  「重要的事究竟是什麼呢?」安達久美歪著腦袋說。

  天吾等著大村護士回來,義務性的將蔬菜沙拉送到嘴裡。在食堂吃晚飯的人不多。一張桌子上有三個老人圍坐著,誰也不開口。另外的桌子有個穿著白衣服的斑白頭髮的男人,一個人吃著,一副沉重的表情看著攤開的晚報。

  不久大村護士急匆匆的回來了。手裡拿著百貨公司的紙袋。她從裡面取出疊好的衣服。

  「大概一年前,意識還很清醒時的川奈先生預存的。」大個子的護士說道。「想在入殮的時候穿著。所以送到了乾洗店,事先加了防蟲劑。」

  那毫無疑問是NHK收費員的制服。齊整的褲子上有漂亮的熨燙痕跡。防蟲劑的味道刺激著鼻子。天吾一時間失去了言語。

  「川奈先生對我說想讓這個制服包裹著身體燒掉。」大村護士說。然後再將制服漂亮的疊起放進紙袋。「所以今天必須交給天吾先生。明天把這個帶到殯儀館那裡去,讓他們給換上。」

  「但是,這麼穿有點不好吧。制服是借的,退休時必須返還給NHK。」天吾弱弱的說。

  「不用在意。」安達久美說。「我們都不說的話誰也不會知道的。舊制服少個一兩件的,NHK也不會為難。」

  大村護士也同意。「川奈先生可是三十年以上,為了NHK從早到晚的來回奔走喲。一定遭到很多白眼,還有分配任務什麼的,一定很辛苦。一件制服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拿這個幹什麼壞事。」

  「是呀。我自己也留著高中時的水手服呢。」安達久美說。

  「NHK收費員的制服和高中的水手服可是兩碼事。」天吾開口,可是誰也不搭理他。

  「唔,我自己也留著水手服呢。」大村護士說。

  「那麼,時不時的也穿給丈夫看吧?還穿著白色襪子什麼的。」安達久美逗她。

  「那樣或許不錯誒。」大村護士在桌子上用手撐著臉頰認真的說道。「會很刺激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安達久美從水手服的話題岔開,向著天吾說道。「川奈先生清清楚楚的希望穿著NHK的制服火化。我們必須滿足這點願望。是吧?」

  天吾拿著裝有NHK標記制服的紙袋回到房間。安達久美也一塊來了,給他整理床鋪。還帶有漿過氣味的硬硬的新床單和新的毛毯新的被罩新的枕頭。這麼齊全的配備,和父親一直睡著的床似乎完全不同了。天吾沒來由的想起安達久美濃密的陰毛。

  「最後的時候,父親一直昏睡著對吧。」安達久美伸手去撫平床單上的皺褶。「但是呢,我想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的。」

  「為什麼這麼想呢?」天吾說。

  「因為啊,父親時不時的像是在向誰傳遞著信息。」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外面,回過頭來看著安達久美。「信息?」

  「唔,父親呢,經常叩著床沿。手咚咚的落在床邊上。感覺像是摩爾斯代碼那樣。咚咚,咚咚,那種感覺。」安達久美模仿著,用拳頭輕輕敲在床的木邊上。「這樣,不就像是在發送信息一樣嗎?」

  「我想這不是信息。」

  「那是什麼呢?」

  「是在敲門。」天吾用缺乏潤度的聲音說著。「誰家玄關的門。」

  「呃。是呀。這麼說的話也許是那樣。確實聽起來是像在敲門。」安達久美嚴肅的眯起眼睛。「呐,那麼說,即使沒有意識川奈先生還在轉著收取信號費?」

  「大概。」天吾說,「在腦中存在的某處。」

  「像是即使死了也不放開進軍號角的士兵一樣。」安達久美佩服似的說道。

  天吾想不出該怎麼回答,沉默著。

  「父親真是喜歡這份工作呢。四處收取NHK的信號費。」

  「喜歡或者討厭,我想不是那一類的事。」

  「那麼究竟是哪一類的事呢?」

  「那是對父親來說,最為擅長的事。」

  「唔,是嗎。」安達久美說著,然後想了一會。「但是,這在某種意義才是活著的正確答案也說不定。」

  「也許吧。」天吾看著防風林說道。確實是也許。

  「那個,比如說的話,」她說,「天吾君最擅長的事,是什麼樣的呢?」

  「不知道。」天吾直視著安達久美的臉說。「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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