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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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就這個問題思考著,從口袋裡取出手帕擦著額頭的汗。然後搖了搖頭。「不。川奈先生經常使用的是法定繼承人這個詞。除此之外的表達方式一次也沒有說到過。有點不可思議呢,竟然記得這樣的事。」 天吾沉默了。律師像是在勸解似的說道。 「但是說到法定繼承人的話只有天吾先生一個人,誒,川奈先生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只是在談話中,沒有嘴上提到天吾先生的名字罷了。有什麼在意的嗎?」 「沒有什麼特別在意的地方。」天吾說。「父親本來就是個有些奇怪地方的人。」 律師安下心似的微笑著輕輕點頭。然後遞給天吾新的戶籍本。「因為是這樣的一個病情,為了保證法律上的手續沒有差錯,雖然很失禮還是請您再一次確認一下戶籍。根據記錄,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的獨生子。令堂產下了天吾先生,在一年半之後去世。後來令尊沒有再婚,一個人撫養天吾先生。令尊的雙親,兄弟也全都去世了。天吾先生確實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律師站起,說了弔唁的話後離去。天吾一個人坐在那裡,盯著桌子上的事務信封。父親確實是血肉相融的父親,母親也真的死了。律師這麼說。恐怕是事實吧。至少也是法律意義上的事實。可是卻感到事實越是明瞭,距離真實就越來越遙遠。怎麼會這樣呢? 天吾回到父親的房間,坐在桌子前就茶色信封嚴實的密封努力著。也許信封裡是揭開秘密的鑰匙。可是這可不是項簡單的工作。剪子也好小刀也好,代替品什麼的也好,房間中全都沒有發現。只能用指甲一點一點剝開膠條了。一番辛苦之後信封打開,裡面又是好幾個信封。每個都是嚴嚴實實的密封著。真是父親的風格。 一個信封裡裝著五十萬現金。嶄新的萬元鈔票共計五十張。被好幾重薄紙包裹著。寫著【緊急用現金】的紙在裡面。毫無疑問是父親的字。小小的,一筆一劃一絲不苟。應該是在必須支付預料之外的費用時使用這筆現金吧。父親料想【法定繼承人】手頭上就不會有足夠的現金。 分量最厚的信封裡,裝滿了舊報紙的剪報和獎狀之類的東西。全都是和天吾有關的東西。小學時代他獲得算術比賽優勝的獎狀,登在了報紙的地方版上。和獎盃並排著照的照片。如同藝術品一般優秀的成績單。全部科目都是最高分。還有其他種種證明他是神童的精彩記錄。穿著柔道服的天吾中學生時的照片。微微笑著舉起准優勝旗。看著這些天吾驚訝的不行。父親從NHK退休後,離開了一直住著的單位房,之後搬到了在市川市租住的公寓,最後進了千倉的療養所。因為一個人搬了幾次家,家當幾乎都沒剩下。而且他們的父子關係常年都很冷漠。然而這樣,父親卻小心翼翼的帶著天吾【神童時代】的光輝遺物走到了最後。 另外一個信封裡,裝著父親NHK收費員時代的各種記錄。他作為每年成績優秀者被表彰的記錄。幾枚樸素的獎狀。公司旅行時和同事一起照的照片。支付年金和健康保險的記錄。還有原因不明的幾張支付明細表。支付退職金的有關文件……。三十年以上為NHK勤勤懇懇的工作,分量卻少的驚人。就社會上的眼光來看也許是實際上等同于無的人生。可是對於天吾,這不是什麼【等同於無】的東西。父親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厚重濃密的陰影。和一本郵政儲蓄存摺一起。 就職于NHK之前父親的人生記錄,那個信封裡一件也沒有。簡直像是成為了NHK的收費員之後,父親的人生才開始的。 最後打開的一個薄薄的信封裡,是一枚黑白照片。只有這個。其他什麼也沒有。老舊的照片,雖然不至於變色,卻像是浸在水裡一般全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膜。拍的是父母親帶著孩子。父親和母親,然後小小的嬰兒。從大小來看,恐怕還不超過一歲吧。穿著和服的母親小心翼翼的抱著寶寶。後面能看見神社的牌坊。從服裝上看是冬季。能看見參拜神社的人,也許是正月。母親像是晃著陽光似的眯起眼睛,微微笑著。父親穿著深色稍稍有些大的外套,眼睛和眼睛之間皺起三條深深的皺紋。一副不會這麼不折不扣接受一切似的表情。抱著的寶寶,視乎對世界的廣闊和寒冷感到疑惑。 那位年輕的父親怎麼看都是天吾的父親。五官雖然更為年輕,從那時就開始救有微妙的老成感,瘦瘦的,眼睛也向裡凹。貧寒農村貧寒的農夫臉。而且一副倔強又疑慮深重的樣子。頭髮理的很短,有些駝背。這不可能不是父親。這麼說來,那個嬰兒恐怕是天吾,抱著嬰兒的母親就是天吾的母親。母親比父親多少個子高一些,姿勢也好。父親看起來是三十歲後半,母親是二十歲過半。 看到這樣的照片當然是第一次。天吾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能稱作家庭照的東西。也沒見過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父親解釋生活很苦沒有富餘可以買相機,也沒有能特地拍張家庭照的機會。天吾想著就是這樣的吧。不過那是撒謊。照片拍了下來。而且他們雖然都不是打扮的很華麗,至少在人面前也不至於羞愧。也看不出過著的是買不起相機的貧困生活。照片的拍攝應該是天吾出生後不久,也就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間。翻到照片背面,沒有寫日期和場所。 天吾仔細的觀察著像是母親似的女性的臉。照片裡照的臉很小,而且還很模糊。用放大鏡也許能看清楚更為細節的部分,但是那樣的東西手邊當然沒有。不過大致的五官還是能看出來的。鵝蛋形的臉,鼻子小嘴唇柔軟。雖然稱不上是特別的美人,卻很可愛,是讓人抱有好感的臉龐。至少和父親粗野的五官相比,大為上等和知性。天吾對這件事感到很高興。頭髮漂亮的向上盤起,臉上浮起炫目似的表情。也許只是在相機的鏡頭前感到緊張。因為穿著和服,身材還不清楚。 至少從照片的外觀來判斷,兩人很難說是般配的夫婦。年齡差距也很大。這兩人是在什麼地方相遇,作為男女心靈結合,成為夫婦有了一個男孩的呢,試著在腦子裡想像了一下,不很成功。從那張照片看來,也完全感覺不到那樣的氣息。那樣的話,除去心靈的交流,也許兩人是因為什麼內情而結成的夫婦。不,也許根本就沒有內情那樣的事。人生不過是一連串的理不盡,某些場合粗糙至極的事件歸結罷了。 然後天吾想要看清楚,自己的白日夢——或者是兒時記憶的奔流——中出現的謎之女性和照片中的母親是不是同一個人。可是想起自己完全不記得那個女性的五官。那個女人脫了上衣,解開了襯裙的肩扣,讓陌生的男人吮吸著乳頭。然後類似喘息的歎口氣。他記得的只有這些。什麼地方的陌生男人吮吸著自己母親的乳頭。本應被自己獨佔的乳頭被誰奪去了。對嬰兒來說恐怕這是最迫切的威脅吧。不過沒有看見五官。 天吾將照片放進信封,就此思考著意義。父親至死都小心的保存著這張照片。這麼看他應該很珍惜母親吧。天吾懂事時母親就已經病死了。根據律師的調查,天吾是去世的母親和NHK收費員的母親之間生下的唯一的孩子。這是戶籍上留下的事實。可是政府的文件卻不能保證那個男人是天吾生物學上的父親。 「我沒有兒子。」父親在陷入深深的昏睡前這麼告訴天吾。 「那麼,我究竟是什麼呢?」天吾問。 「你什麼也不是。」這是父親簡潔的若有若無的回答。 天吾聽著,從那個聲音的迴響裡,確信自己和那個男人之間沒有血緣的聯繫。然後感覺自己從沉重的枷鎖中解放了。可是經過了時間的流逝,父親嘴裡說出的是不是事實,現在已經一件也不能確信了。 我什麼也不是。天吾重新試著說出口。 然後突然想到,舊照片裡年輕母親的面影,不知什麼地方和年長的女朋友有些相似。安田恭子,那是女朋友的名字。天吾為了安定神意識,用指尖強力的按壓著額頭正中。然後又一次從信封裡拿出照片端詳。小巧的鼻子,柔軟的嘴唇。多少下巴有些微張。髮型不同所以沒有注意到,五官確實和安田恭子有些相似。但是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而且父親為什麼考慮死後將這枚照片留給天吾呢?活著時的他沒有告訴天吾一條關於母親的信息。有家庭照的事也隱瞞著。可是最後的最後什麼解釋也沒有,就這麼將一張模糊的老照片遞到了天吾的手上。為什麼?是為了救贖兒子,還是為了造成更深的混亂呢? 天吾唯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父親完全沒有打算向天吾說明其中的隱情。活著的時候沒有,死了也更不會有。看吧,這裡有張舊照片。這個給你。之後你自己隨便想去吧。父親恐怕就是這個意思。 天吾仰臥在光禿禿的床上,看著天花板。塗著白色油漆的三合板的天花板。平坦,沒有木紋也沒有木節,只有幾條直直的接口。這應該就是父親人生最後的幾個月,那凹陷的眼窩底部眺望著的光景。或許那雙眼睛什麼也沒在看。可是不管怎樣他的視線投向了那裡。看見也好,看不見也好。 天吾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橫臥在這裡正在慢慢步向死亡。不過對於沒有健康問題的三十歲男人來說,死亡不過在想像觸及不到的遙遠外緣。他靜靜的呼吸著,觀察黃昏陽光的陰影在牆壁上的移動。想著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想對於天吾不是那麼難。思考什麼已經很累了。可能的話想稍稍睡一會,恐怕是太累了反而沒有睡意。 六點前大村護士來了,說是食堂準備好了晚飯。天吾完全沒有食欲。可是即使天吾這麼說,也拒絕不了這個大胸的高個子護士。多少都好,總之你必須吃點東西,她說道。那是近乎於命令。不用說,只要和身體的維持關係相關,有條有理的對人下命令是她的專長。而且天吾,對於被命令——特別在對方是年長女性的情況下——從來都沒有抵抗力。 下了樓梯到食堂,安達久美也在那裡。田村護士不見身影。天吾和安達久美還有大村護士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天吾吃了一點沙拉和煮青菜,喝了蛤仔和大蔥的味增湯。然後喝著熱乎乎的烘焙茶。 「火化是什麼時候呢?」安達久美問天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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