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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22章:牛河 那眼神看起來毋寧於

  星期日的傍晚,六點十五分時天吾出現在了公寓的玄關。走出去之後突然停下了腳步,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四下張望。從右到左,然後從左到右的移動著視線。看著上空,看著足跡。可是在他的眼裡沒有任何和平時不同的景物。然後快步的走到街道。牛河從窗簾的縫隙間看著這一切。

  牛河這次沒有跟在天吾的身後。沒有帶行李。他那兩隻大手插在卡其布褲的褲兜裡。高領的毛衣外面,是穿舊了的橄欖綠燈芯絨上衣,頭髮造型惡劣。上衣的口袋裡裝著厚厚的文庫本。大概是打算去附近的店裡吃東西吧。就這麼由他去就好。

  禮拜一天吾有好幾節課。牛河提前給補習學校打過電話確認了。是的,川奈先生的課下周開始按照課表進行,負責的女性這麼說。很好。天吾明天開始終於回歸到了日常的作息。從他的性格來看,恐怕今夜不會出遠門(如果這時尾隨了天吾的話,牛河就會知道他去四穀的酒吧和小松見面)。

  八點牛河穿上外套卷上圍巾,深深的拉下針織帽,觀察著四周快步離開了公寓。這個時間天吾還沒有回家。就到附近吃飯來說,時間有點長了。離開公寓的話也許會和回來的天吾碰個正著。可是不管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今夜的這個時刻牛河也要外出,還有沒有完成的事。

  記憶在他的腦海裡轉個好幾個拐角,在穿過幾個標誌建築,一陣迷茫之後,終於到了兒童公園。昨日強勁的北風業已停止,十二月裡難得的溫暖夜晚,晚上的公園裡還是空無一人。牛河再一次環望四周,確認過沒被誰盯著之後,爬上了滑梯的階梯。在滑梯的頂端坐下,背靠在扶手上,仰望著夜空。大致和昨夜相同的位置上浮著月亮。三分之二大的明朗的月亮。四周一絲雲也不可見。然後在那個月亮的邊上,並添浮著的是多少形狀歪斜的綠色的小月亮。

  不是看走眼了,牛河想。他歎口氣,輕輕搖頭。也不是做夢,也不是錯覺。大小兩個月亮,在葉已落盡的櫸樹上清晰的漂浮著。看起來這兩個月亮像是在等待牛河的歸來,從昨夜起就一動不動似的。它們是明白的。牛河回到這裡的事。它們像是約定好了一般,周圍一片沉默,飽含著暗示的沉默。然後月亮們,向牛河尋求著,共有這一份沉默。這件事對誰也不能說噢,它們這麼告訴牛河。落上淡淡薄灰的食指輕壓在櫻唇上。

  牛河在那裡坐下,各個角度活動著臉上的肌肉。那裡有什麼不自然的感覺,以防萬一再次確認和平時的不同之處。沒有發現不自然的地方。好也罷壞也罷就是自己平常的臉。

  牛河將自己看做是個現實主義的人。而且實際上他就是現實主義。他追求的不是形而上學的思想。如果那裡實際上存在著什麼的話,道理上說不通也好,邏輯不能通用也好,只有將其首先作為一個現實接受。這是他基本的思考方式。不是因為原則和邏輯的存在才有的現實,首先現實存在,之後才產生了相應的原則和邏輯。所以天空上並排浮著兩個月亮的事,牛河下決心首先將其作為事實接受。

  之後的事慢慢考慮就好,不要抱著多餘的想法。牛河無意識的眺望、觀察著這兩個月亮。大的黃色月亮,小而歪斜的綠色月亮。他自己還沒有適應這幅光景。就這麼接受下來,他對自己說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解釋不了。可是現如今不是深入探尋這個問題的時候。該怎麼應對這個狀況,才是這個時候的問題。首先必須抽出邏輯整個接受這幅光景。事情從這裡開始。

  牛河大概在那裡待了十五分鐘。他靠在扶手上,幾乎一動不動,讓自己適應這幅景象。像是慢慢花著時間讓身體順應水壓變化的潛水員一樣,將身體沐浴在月亮散落的光輝裡,浸染肌膚。這麼做是很重要的,牛河的本能告訴著他。

  之後有個歪斜腦袋的小個子男人站起身來爬下滑梯,難以名狀的思慮奪取了他的意識,步行著返回公寓。周圍種種的風景感覺多少和來時有了一些變化。也許是月光的緣故,他想。月光將事物的映象稍稍改動。正因為這樣好幾次拐錯了彎。進玄關之前抬頭看著三層,確認天吾的房間窗戶裡沒有點燈。大個子的補習學校老師還沒有回家。好像不是去了附近的店吃飯。也許是在哪裡和誰會面吧。可能對方是青豆。或者是深繪裡也說不定。難道我錯過了重要的機會。可是現在想來也是於事無補。尾隨天吾外出實在太過危險。哪怕一次被天吾看見自己,狼和孩子可就都沒了。

  牛河回到房間,脫下外套圍巾和帽子。在廚房打開鹹牛肉的罐頭,夾在小甜麵包裡,這麼站著吃了。喝了不冷不熱的罐裝咖啡。可是哪個吃起來都沒滋沒味兒。雖然有吃進東西的實感,卻沒有味覺。其中的原因是在食物那方面,還是在自己這方面呢,牛河無法判斷。或者是映照在瞳孔深處的兩個月亮的錯。什麼地方的門鈴響了,能微微聽到鐘琴的聲音。不久之後門鈴第二次響起。可是他沒有在意。又不是這裡。是在遠處的什麼地方,恐怕是其他層樓的門吧。

  吃罷三明治,喝完了咖啡,為了讓腦子回到現實相位,牛河慢慢的抽了一根煙。自己在這裡必須幹些什麼,也在腦子裡再次確認。然後走到窗邊在相機前坐下。打開電暖爐的開關,在橙色的光前伸出兩手取暖。禮拜日的晚上九點前。幾乎沒有進出公寓玄關的人。可是牛河還是想要確認天吾回家的時刻。

  不久穿著黑色羽絨夾克的女人離開玄關。一次都沒有見過的女人。她用灰色的圍巾遮住臉龐。戴著黑邊眼鏡和棒球帽。這是為了避人耳目,遮住本來面目的打扮。空著兩隻手,步伐很快。步幅也很大。牛河神經反射的按下開關,自動拍照相機拍下了三次。他想必須弄清楚這個女人的去處。可是還沒站起身來時女人已經離開小路,消失在了黑暗中。牛河皺起臉,放棄。就那個走路方式,現在穿上鞋去追也追不上的。

  牛河將剛才看見的情景在腦海中再現。身高在170釐米左右,纖細的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哪一件著裝都奇妙的嶄嶄新新。年齡恐怕在二十過半到三十歲。頭發放在衣領裡,看不出長度。因為膨脹的羽絨夾克也看不清身材。從腿的樣子來看應該很瘦。姿勢良好而輕快的步伐,宣示著她的年輕與健康。大概日常也在做些運動吧。這些特徵哪條都和他所知道的青豆相吻合。雖然沒有確證那個女人就是青豆。不過她像是戒備著被誰撞見。緊張充滿著全身。如同怕被狗仔隊追蹤的女明星一樣。可是就常識來說,很難認為被八卦雜誌追著跑的大牌女星會出現在高圓寺的破爛公寓裡。

  首先假定那是青豆。

  她是為了和天吾見面而來的。可是天吾現在外出。房間的燈還滅著。青豆來找他,沒有回應就放棄離開了。也許那遠處的兩次門鈴就是。可是就牛河看來,這又是一個說不通的事。青豆作為一個被追蹤的身份,為了躲避危險應該盡可能的在不被人注意的情況下生活著。如果想見天吾的話,首先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在不在才是通常的做法。這樣的話就不用冒著無謂的危險了。

  牛河坐在相機前思考著,卻沒有想到一個能說得通的推論。那個女人的行動——似像非像的變裝後,從躲藏的家裡出來特地走到公寓——完全不符合牛河知道的青豆的性格。她應該是更慎重更警惕的。這讓牛河的頭混亂起來。也許是自己將她帶到這裡的可能性,完全沒有出現在牛河的腦中。

  不管怎麼樣,明天到車站前的沖印店去,把拍過的膠片都沖洗出來。那裡應該拍下了謎之女郎。

  十點過後繼續在相機前監視著,自從那個女人離開後,沒有一個進出公寓的人。像是因為不上座而取消的公演,被任何人遺忘拋棄的舞臺一樣,玄關空無一人,四下一片寂靜。天吾是怎麼了,牛河歪起腦袋。就他所知,天吾這麼晚還在外面的情況很少見。明天開始明明還有補習學校的講課。或者是在牛河外出的時候已經回家,然後早早的睡了嗎?

  時鐘指向十點時,牛河注意到了自己深深的疲倦。他感到幾乎睜不開眼睛般強烈的睡意。晚上發困對牛河是很難得的。平常的他如果有必要,什麼時候都能醒著。可是就只有今夜,睡魔如同古代棺材的石蓋一般毫不留情的壓在他的頭上。

  也許是我看兩個月亮看的太久了,牛河這麼想。也許是月亮太過深入皮膚了。大小兩個月亮模糊的殘像還存留在他的視網膜上。那昏暗的輪廓麻痹著大腦中柔軟的部分。和一種蜂刺在毛蟲後加以麻痹,在其體表產卵一樣。孵化後蜂的幼蟲不消動手就能吸取眼前的營養,只要活著就貪婪的吃個不停。牛河皺起臉,將不詳的想像從腦中趕走。

  哎就這樣吧,牛河對自己說。沒必要老老實實的等著天吾回家。什麼時候回來,是那個男人的事。反正回來也會馬上睡覺。而且除了這間公寓,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回去。大概。

  牛河有氣無力的脫掉褲子和毛衣,只穿著長袖襯衫和棉毛褲,鑽進了睡袋裡。然後將身體蜷成一團睡著了。睡眠極其的深,幾乎接近於昏睡。睡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感覺聽到了敲門聲。可是意識的重心業已轉移到了別的世界。事物也不能很好區別。勉強加以區別的話全身都會紊亂。所以他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再去尋求那個聲音的意義,再次沉浸在睡眠深深的泥沼裡。

  天吾和小松分開回到家是在牛河深深睡去的三十分鐘之後。天吾刷牙,將沾滿煙味的上衣掛到衣架上,換上睡衣睡著了。淩晨兩點電話鈴響,被告知了父親的死。

  牛河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禮拜一的早晨八點過後,那時天吾已經坐在了開往館山的特急列車上,為了彌補睡眠不足而深深睡去。牛河在相機前坐下,等待天吾離開公寓前往補習學校。可是當然沒能見到天吾的身影。時鐘指向午後一點牛河放棄了。到附近的公用電話給補習學校去了電話,詢問還進不進行今天預定的川奈先生的課。

  「川奈先生的講課今天暫停。昨夜,家裡人突然不幸去世。」接電話的女性說道。牛河道謝掛斷了電話。

  家裡人去世?說起天吾的家裡人就只有NHK收費員的父親。那個父親進了遠處的療養所。天吾為了照顧他而暫時離開了東京,兩天前才剛剛回來。那個父親死了。因為這樣,天吾再次離開東京。恐怕是在我睡熟的時候離開的吧。真是的,我怎麼會睡的這麼死呢?

  不管怎樣天吾已經成為孤獨一人了,牛河想,本來就是孤獨的男人,現在更為孤獨。完全是一個人。母親在他兩歲時在長野縣的溫泉被勒死。殺人犯現在也沒被捉住。她拋棄了丈夫,帶著還是嬰兒的天吾和年輕男人【逐電】。【逐電】是個很古老的詞。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會說這樣的詞。但是卻很貼合這樣的某種行為。為什麼那個男人要殺掉她呢,原因不明。真的是那個男人殺的也不清楚。在旅館的一個房間,女人在夜裡被睡衣帶子勒死,一塊的男人也不見了蹤影。怎麼想那個男人都很可疑。就是這樣。父親接到聯絡從市川趕來,領走了丟在那裡年幼的兒子。

  也許我該告訴天吾這件事。他當然有知道事實的權利。可是他說不願意從像我這樣的人的嘴裡聽到母親的事。所以沒有說。沒辦法。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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