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七八


  房間裡還殘留著藥品的氣味。也能聞見病人留下的呼吸。天吾打開窗戶,換著房間的空氣。太陽照射的窗簾被風吹拂著,像是嬉戲少女的裙擺一般搖盪。就這麼看著的時候,天吾突然想,如果青豆在這裡,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的握住我的手該有多好啊。

  他坐巴士到了千倉的政府辦事處,在窗口出示了死亡診斷書,拿到了火化許可證。死亡時刻開始計經過24小時後才能火化。根據死亡也出具了除籍屆。那個證明書也拿到了。手續花了不少時間,原理其實都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也不需要審查那樣的東西。和轎車出具報廢通知一樣。田村護士在辦公室把辦事處拿到的文件複印了三份。

  「二點半,在見律師之前,叫做善光社的殯儀館的人會來。」田村護士說。「請把火化許可證交給那個人。之後一切的事都由善光社處理。父親生前和負責人談過,準備了方案。也準備了必要的費用。所以什麼也不需要做。當然天吾君這方面沒有什麼異議的話。」

  沒有異議,天吾說。

  父親幾乎沒留下什麼身邊的東西。舊衣服,幾本書,就這些。「想要什麼實在的東西嗎?雖然是這麼說,帶鬧鐘的收音機,老的手錶,舊眼鏡,也就是這些。」田村護士問道。

  什麼也不想要。適當的處理也沒關係,天吾說。

  正好兩點半時,穿著黑色西服的殯儀館負責人,邁著細碎的腳步來了。是個五十歲出頭瘦瘦的男人。兩手的手指很長,瞳孔很大,鼻子邊上有一個乾巴巴的黑色痦子。像是在陽光下待了很長時間,耳朵前全都曬的很均勻。什麼原因不知道,不過天吾就沒見過胖的殯儀人員。那個男人大致向天吾說明了葬禮的流程。遣詞很客氣,說話方式也十分舒緩。他像是在暗示著,這次的事沒有任何需要急躁的地方。

  「令尊生前希望辦一個盡可能沒有裝飾感的葬禮。想在一個足夠用的樸素棺材裡,就這麼實行火化。曾經說過祭壇呀儀式呀經書呀法號呀花啊告別式啊,這樣的東西一概省卻。也不要墓碑。遺骨就適當的收容在附近的公共設施裡。所以,如果兒子沒有異議的話……」

  他在那裡停住,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渴望什麼似的望著天吾的臉。

  「父親如果是這麼希望的話,我這邊也沒有異議。」天吾直視著那雙眼睛說道。

  負責人點點頭,輕輕的閉上眼睛,「那麼,今天就是守夜,遺體安置在本館一晚。所以現在要將遺體運往本社。然後明日的午後一點,送交附近的火葬場火化。這樣可以嗎?」

  「沒有異議。」

  「兒子火化時在場嗎?」

  「在場。」天吾說。

  「也有人說不願在火化時出場的,這是個人的自由。」

  「在場。」天吾說。

  「沒問題。」對方稍稍鬆口氣的樣子說道。「那麼,給您父親生前也看過的東西,這一份內容也一樣。希望您能確認一下。」

  負責人這麼說著,細長的手指像是昆蟲的腿似的活動起來,從文件夾裡取出了費用明細表,遞給天吾。即使是對葬禮一無所知的天吾看來,也理解這是相當便宜的費用。天吾當然沒有異議,他借了只圓珠筆在文件上簽了名。

  律師三點前到了,葬禮負責人和律師在天吾的面前說了會客套話。專家和專家之間語句簡短的會話。在說些什麼,天吾不是十分清楚。兩人好像之前就認識。小小的鄉鎮。一定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

  遺體安放室邊上就有個不起眼的後門,殯儀館的小麵包車就停在那裡。除了駕駛座的窗玻璃之外全都塗成了黑色,全黑的車體沒有文字也沒有標記。瘦瘦的葬禮負責人和兼做助手的白髮司機兩人,將天吾父親搬到帶車輪的床上,抬進了車裡。小麵包車是特製的,車頂比一般的要高出一些,用滑軌就能將床運走。後部的雙開門發出業務一般的聲響後關上,負責人向著天吾禮貌的施了一禮,然後麵包車離開了。天吾和律師和田村護士還有大村護士四人,向著黑色豐田車的後門合掌。

  律師和天吾在食堂的一個角落說著話。律師恐怕是四十五歲左右,和殯儀館先生形成鮮明的對比,又圓又胖的。下巴幾乎都快沒了。雖然是冬天額頭上卻汗津津的。夏天的話估計了不得吧。灰色的羊毛西裝上飄出一股子防蟲劑的味道。額頭很小,上面的頭髮漆黑,毛茸茸的。肥胖的身體和毛茸茸的頭髮組合在一起,實在是不般配。雖然眼皮又重又鼓,眼睛細小,但是自己看就能發現裡面浮閃著親切的光芒。

  「令尊委託了遺言。雖然說是遺言,也不是那麼誇張的東西。和推理小說中出現的遺言不一樣的。」律師咳嗽一聲道。「這麼說好了,就是近似簡單的留言。哎,請由我的口中簡單的說出這個內容吧。遺言裡首先是,指定了自己的葬禮明細。關於內容,我想剛才在這裡已經由善光社的先生說明了吧?」

  「說明過了。樸素的葬禮。」

  「那就好。」律師說。「那就是令尊所希望的。一切都希望盡可能的簡單。葬禮的費用由公積金支付,醫療費用也好,令尊入住這個設施的一切費用都繳納了保證金。所以天吾君沒有任何金錢上的負擔。」

  「是說沒有向任何人借款是吧?」

  「正是這樣。全都在之前就支付完畢了。然後千倉町郵局裡令尊的賬戶有餘額,這個由兒子也就是天吾君繼承。需要進行名義變更手續。名義變更的話需要令尊的除籍屆、天吾先生的戶籍複印本和印鑒證明。拿著這些直接到千倉町郵局,親自書寫必要的文件。這個手續相當的花時間。如您所知日本的銀行和郵局對這類的條條款款很囉嗦。」

  律師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大大的白色手帕,擦拭著額頭的汗。

  「和財產繼承有關的事就轉達這麼多。雖然說是財產,除了郵政儲蓄之外,生命保險呀股票呀不動產呀寶石呀字畫古董之類的,一件也沒有。簡單易懂的事。哎,不很麻煩。」

  天吾沉默著點點頭。真是父親的作風。可是繼承父親的儲蓄賬戶,實在讓天吾心情鬱悶。像是被人強行塞給幾塊重重的濕乎乎的毛毯似的。如果可能的話真不想要。可是面對這個胖乎乎,頭髮毛茸茸的親切律師,這樣的話還真是說不出口呢。

  「除此之外令尊還寄存了一個信封。現在就帶來了,想交給您。」

  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茶色信封被膠條封的嚴嚴實實的。胖律師從黑色的文件包裡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川奈先生住進這裡之後,我們見面談話時預存的東西。那時川奈先生呢,唔,意識還非常的清醒。雖然也會時不時的混亂,大致上可以沒有障礙的生活。自己去世的話,在那時將這個信封交給法定繼承人。」

  「法定繼承人?」天吾有點驚訝的說。

  「是的,法定繼承人。父親口中沒有具體的說出是誰的名字。可是說到法定繼承人的話,具體就只有天吾先生。」

  「我知道的也是這樣。」

  「所以,這個。」說著律師指向桌子上的信封。「這個交給天吾先生。能在受領書上簽個字嗎?」

  天吾在文件上簽字。桌子上擱著茶色的事務信封,看起來尤其的無個性和事務性。正面反面都沒有寫字。

  「有一件事想問。」天吾對律師說道。「父親在那個時候,一次也好,提到過我的名字,就是川奈天吾這個名字嗎?或者是兒子之類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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