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七七


  從千倉站坐出租車,到達海邊的療養院是十點半。和昨天周日一樣平穩祥和冬季的一天。溫暖的陽光,照著庭院上枯萎的草坪。一匹沒見過的三色毛貓在那裡曬太陽,花時間仔細的舔著屁股和尾巴。田村護士和撒村護士在玄關迎接他。兩人各自低聲的安慰著天吾。天吾道謝。

  父親的遺體安置在在療養所不起眼的一角,不起眼的小房間裡。天吾護士在前面將天吾帶到那裡。父親仰臥在移動床上,覆蓋著白色的布。沒有窗戶的正方形房間,白色牆壁因天花板的熒光燈而顯得愈發的白。有一個齊腰高的櫥櫃,上面放著的玻璃花瓶裡有三隻白色的菊花。花恐怕是早晨移栽過來的吧。牆上掛著圓形的時鐘。雖然是落滿灰塵的老鐘,指示的時間是正確的。也許是發誓要發揮自己的作用。除此之外沒有家具也沒有裝飾。眾多老去的死者們都同樣通過了這樸素的房間吧。無聲的進入,無聲的離開。這房間雖然是實務性的,嚴肅的空氣中卻鄭重的傳遞著重要的事項。

  父親的臉和活著的時候沒有變化,即使如此之近的面對面,也幾乎沒有死去的實感。臉色也不壞,大概是誰小心的給剃了鬍鬚,下巴和人中很光滑。失去意識沉睡時,和死去之間,現在看來幾乎毫無區別。除了不需要營養補給和排泄處理之外。大概這麼放幾天就會開始腐爛。然後生與死就會大大不同。可是在此之前遺體就會送交火化。

  以前說過幾次話的醫生來了,首先說了弔唁的話,然後開始說明父親死去的詳細情況。雖然親切的花時間解釋,但是一句話總結就是【死因不清楚】。不管怎麼檢查,也沒有發現惡化的地方。檢查結果甚至反映父親的身體十分健康。只是患有認知障礙。不知為什麼一時陷入了昏睡(現在原因仍是不明),在意識沒有恢復期間身體全身的機能一點點的,可是不間斷的持續下降。雖然下降曲線有著特定的走向,但是再繼續維持生命變得困難,父親就這麼無可避免的步入了死的領域。雖然簡單說來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但是站在醫生的專業角度還是有不少問題。因為死因無法確定。雖然和衰老死亡的定義接近,但是父親不過才60過半。就衰老死亡的病因來說太過年輕。

  「我作為主治醫生來寫您父親的死亡證明書。」那個醫生似乎有所顧慮的說道。

  「關於死因,想寫成【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可以嗎?」

  「但是實際上並不是【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這樣的嗎?」天吾問。

  醫生浮起多少有些為難的表情。「哎,心臟最後也沒有發現問題。」

  「可是其他的器官也沒有發現問題之類的吧。」

  「是這樣的。」醫生為難似的說道。

  「可是文件必須寫明確切的死因?」

  「正是。」

  「我雖然不明白專業的事,總之現在心臟是停止了吧?」

  「當然。心臟停止了。」

  「這也是一種不全的狀態吧。」

  醫生就此考慮著。「如果說心臟活動著是正常的話,那確實是不全的狀態。和您說的一樣。」

  「那麼,就請您那麼寫吧。【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吧。沒有關係,我沒有異議。」

  醫生像是松了一口氣。他說三十分鐘後準備好死亡診斷書。天吾道謝。醫生離去。留下戴著眼鏡的田村護士。

  「要和父親兩人待在一塊嗎?」田村護士向天吾問道。這樣的詢問是既定程序,能聽出姑且這麼問一問的事務性。

  「不,沒有那個必要。謝謝。」天吾說。即使在這裡和死去的父親待著。也沒有可以說的話。活著的時候就不怎麼樣。死了之後話題也不會突然產生。

  「那麼轉移場所,說說今後的打算吧,沒關係?」田村護士說。

  天吾回答沒關係。

  田村護士離開前,向遺體輕輕合攏雙手。天吾也這麼做了。人對死者有著自然的敬意。對方在剛才,完成了死這項個人的偉業。然後兩人離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到了食堂。食堂沒有一個人。面對著庭院的大窗戶照進明亮的陽光。天吾踏進陽光裡,深吸了一口氣。那裡已經沒有死者的氣息。這是活著的人的世界。無論這裡是多麼不確實和不完全的代替品。

  田村護士端著烘焙茶的茶碗出來。兩人在桌子前坐下,一時間無聲的喝著茶。

  「今天晚上住哪裡?」護士問。

  「想要住下。但是還沒有預約房間。」

  「太好了。住在父親之前住過的房間呢?現在誰也不在用,也不用花住宿費對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也不是特別介意。」天吾多少有些驚訝的說道。「但是這麼做好嗎?」

  「沒關係的啦。你覺得可以的話,我們這邊誰也不會在意的。之後給你準備床鋪。」

  「那麼,」天吾轉變話題。「接下來我幹什麼好呢?」

  「拿到主治醫生的死亡診斷書後,到政府辦事處去辦理火化許可證,然後辦理除籍手續。總之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就是退休金的手續和存款賬戶的名義變更,這些那些的。關於這些律師會和你談的。」

  「律師?」天吾驚訝的說。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親,和律師先生說過關于自己死後的手續。說是律師,也不是那麼誇張的事。我們這個療養院上年紀的很多,判斷能力有問題的情況也很多,為了避免財產分配這些和法律相關的衝突,和地方的法律事務所合作舉行法律商談。作為公證人立遺囑之類的,做這樣的事。費用也沒有多少。」

  「父親留下遺言了?」

  「這些話請你和律師先生談吧。我說不太好。」

  「明白了。能在最近見到那個人嗎?」

  「今天三點會到這裡來,已經聯絡過了。這樣好嗎。雖然有點突然,不過你也很忙吧。我就擅自這麼做了。」

  「謝謝。」天吾對她處理事情的能力表示感謝。為什麼他周圍年長的女性人人處理事情都這麼厲害呢。

  「在這之前總之先去市里的政府辦事處,辦好除籍和拿到火化許可證。沒有這些的話事情就無法前進。」田村護士說。

  「那麼,現在必須去市川吧。因為父親的戶籍所在地應該是在市川市。但是這樣的話三點回不來喲。」

  護士搖搖頭。「父親在搬來這裡之後,立馬將居民證和戶籍地從市川市遷到了千倉。緊急的時候省去了很多手續。」

  「準備周到。」天吾佩服的說。簡直像是一開始就知道會死在這裡一樣。

  「確實。」護士說。「能做到這個份上的人幾乎沒有。大家,都把住在這裡當做是暫時性的事情來考慮。但是呢……」在說了一半的時候停下,像是在暗示之後的語言似的,兩手靜靜的合在了身體前。「總之沒有去市川的必要。」

  天吾被領到了父親的病房。父親度過最後幾個月的房間。床單被抽掉,被罩和枕頭也被拿走了,床上只留下了床墊。桌子上放著質樸的檯燈,狹小的壁櫃上掛著五個空的衣架。書架上沒有一本書。除此之外的私有物品都被運到哪裡去了。雖然是這麼說,天吾也想不出那裡能有什麼私有物品。他把包放在床上,環視著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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