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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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河靠著牆壁,藏在電線杆和日本共產黨的看板的陰影裡,監視著麥頭的入口。綠色的圍巾卷到了鼻子下面,兩手插在雙排扣軍服式大衣的口袋裡。除了不時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擦鼻子之外,身體一動也不動。高圓寺車站的廣播聲不時隨著風傳來。路過的人們看著潛藏在陰影裡的牛河,緊張地加快了步子。雖然是站在陰影裡看不清五官。但是這滾圓矮胖的身軀在黑暗中像是什麼不詳的擺設,讓人心生寒意。 天吾在那裡究竟喝著什麼,吃著什麼呢。越想這樣的事肚子越餓。身體凍僵了。可是不想不行。什麼都好,沒有滾燙的酒也行,沒有親子蓋飯也行。想進到溫暖的什麼地方,吃普通的飯菜。和站在風吹的暗處,被過往的市民投以懷疑的眼神相比,那樣的事怎麼都能忍受。 可是牛河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在寒風中凍僵,等待天吾吃完飯之外,他沒有別的可選道路。牛河想著中央林間的一棟人家,還有那裡的餐桌。那個餐桌上每晚都會有溫熱的食物吧。可是究竟是什麼,卻想不起來了。那時的我究竟吃了什麼呢?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小田急線中央林間站徒步十五分鐘的地方。一棟新建的房子裡有溫熱的餐桌。兩個小女孩彈著鋼琴,小小的帶草坪的庭院,帶血統證明書的小狗跑來跑去。 三十五分鐘後天吾一個人從店裡出來。還不壞。至少還有更壞的可能性。牛河對自己說道。淒慘漫長的三十五分鐘。比淒慘漫長的一個半小時好多了。身體是凍僵了,可耳朵還沒凍僵。天吾在店裡的時間裡,沒有引起牛河注意的客人進出麥頭。只有年輕的情侶結伴進去。沒有出來的客人。天吾是一個人喝著小酒,吃了點什麼吧。牛河和來時一樣十分注意的保持著和天吾的距離。天吾走在來時的路上。恐怕接下來打算回公寓的房間了吧。 可是天吾中途轉彎,走上了牛河不認識的路。似乎不會馬上回家的樣子。從後面看去,他寬厚的背還是一成不變,像是沉浸在思考中。恐怕比之前更深,已經不再回頭向後看了。牛河觀察著周圍的風景,讀著門牌號,努力的記著路。為了自己以後一個人也能回到同一條路上。牛河對附近沒有印象。不過從川流不息的車和不絕於耳的強噪音來看,推測大概在環狀七號線附近吧。這是天吾的步調加快了,大概是接近目的地了。 不壞,牛河想。這個男人向著什麼而去。這樣就好。這樣的話,才有特地尾隨的價值。 天吾在住宅區的路上快速走著。吹著冷風的週六夜晚。人們都在溫暖的房間裡,坐在電視機前手裡拿著溫熱的飲料吧。幾乎沒有人走在路上。牛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天吾真是個容易尾隨的對象。個子高,身材魁梧,混在人群中也不會看漏。走路的時候絕不做走路之外的事。稍微低著頭,總是在腦中考慮著什麼一樣。基本上是個坦率正直的男人。不是能藏得住事情的人。比如和我就完全不一樣。 牛河結婚的對象,就是個喜歡藏事的女人。就算是問現在幾點了,也不會馬上告訴你正確的時間。這點和牛河不一樣。牛河只在必要的時候藏事。只是作為工作的一部分被迫這麼做。如果誰問自己時間的話,如果沒有必須撒謊的理由,當然會告訴別人正確的時間。而且是十分親切的。可是妻子不管發生什麼,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事情都會撒謊。沒有隱瞞必要的事也會熱心的隱瞞。年齡就瞞報了四歲。看到結婚登記用的文件時就明白了,只能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沉默。為什麼明明知道什麼時候會曝光卻也還非要撒謊不可呢,牛河不理解。而且牛河不是在意年齡差的人,他不得不在意的別的事還多著呢。就算妻子比自己大上七歲,又有什麼問題呢。 離開車站已經非常遠了,人影也變得稀稀落落。終於天吾走進小小的公園。住宅區一角不起眼的兒童公園。公園裡沒有人。理所當然,牛河想。十二月的晚上想在兒童公園裡不時吹著冷風度過的人,在這世上絕對不多。天吾橫穿過冷冷的熒光燈燈下,徑直走向了滑梯。然後踏上階梯,爬了上去。 牛河藏身在公用電話亭的陰影裡看守著天吾的行動。滑梯?牛河的臉扭曲了。為什麼在這麼冷的夜裡,一個大人非得上兒童公園的滑梯上不可呢?這裡離天吾住的公寓也不算近。他究竟是什麼目的特地來的這裡呢。也稱不上是多麼有吸引力的公園。又小又窄。滑梯,兩個秋千,小小的攀爬架,沙場。還有一個像是好幾次照耀過世界終結的水銀燈,一棵落盡了葉子瘦不拉幾的櫸樹。投幣用的公用廁所為了防止亂塗亂畫蓋著帆布。這裡沒有任何讓人心情平和的東西,也沒有刺激想像力的東西。或許在涼爽的五月的午後,會有那樣的東西也說不定。可是在強風吹拂的十二月的夜晚,斷然不會。 天吾是在這個公園裡等著見誰麼。不是在等著誰來這裡。不可能是那樣,牛河判斷。從天吾的舉動來看看不見那樣的氣息。走進公園裡沒有注意其他的玩樂設施,一條直線走向了滑梯。似乎腦中只有滑梯。天吾是為了爬上滑梯才來的這裡。牛河的眼中只能看見這個, 在滑梯上思考什麼,也許從從前就是這個男人的愛好吧。作為考慮小說的劇情,思考數學公式的場所來說,也許夜晚公園的滑梯上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周圍昏暗,吹著風也越來越冷,公園也是個二級品,也許能促進頭腦的活躍。世間的小說家(或者是數學家)究竟是怎麼想的,牛河的想像無法波及。他那實用的腦袋告訴他的是,不管怎樣也必須強忍著窺視天吾的行動。腕表上的指針正好指向了八點。 天吾在滑梯上,疊起大大的身體彎身坐下。然後仰視著天空。一時間頭這裡那裡的轉動,最終在一個方向上停下了視線。然後就這麼眺望著。頭也紋絲不動。 牛河想起過去很流行的阪本九的一首傷感情歌。「抬頭看吧夜空的星,小小的星」這麼一段。之後的歌詞不知道。也不特別想知道。感傷和正義感是牛河最不擅長的領域。天吾也是在滑梯上,懷著傷感仰望著夜空的星星麼? 牛河也同樣試著看了看天空。可是看不見星星。保守的說,東京都杉並區高圓寺並不是適合觀察星空的地方。霓虹燈和道路的照明燈,將天空整個染上了奇妙的顏色。也許因人而異,凝神看去也許能發現幾顆星星。可是應該需要超乎常人的視力和集中力吧。何況今天雲的來往還這麼頻繁。即使這樣天吾還是在滑梯上蜷起身體,仰視著天空特定的一角。 真是個麻煩的男人,牛河想。在這麼強風的冬夜裡,有什麼事情爬上滑梯望著天空想呢。不過以他的立場也不能責難天吾。牛河只不過是自作主張監視天吾,尾隨他。結果不管遇到什麼殘酷的事都不是天吾的責任。天吾是一個自由的市民,有著春夏秋冬在喜歡的場所盡情眺望天空的權利。 這樣也還是很冷啊,牛河想。而且之前就想小便。可是只能一直忍著。公共廁所堅固的上著鎖,雖然沒有人經過,也不能在電話亭邊上站著小便。怎麼都好就不能早點離開這裡麼,牛河一面跺著腳一面想。考慮事情也好,沉浸在傷感中也好,天體觀測也好,天吾君,你應該也很冷吧。早點回到屋子裡暖和暖和。回去雖然沒有人在等著你,那也總比在這裡強呀。 可是天吾沒有站起身的意思。他終於不再眺望夜空。這回看向了路邊的公寓。六層的新建築,一半的窗戶亮著燈。天吾熱切的凝視著那個建築。牛河也同樣試著看了看那個建築,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引起他注意的東西。十分普通的公寓。雖然不是特別的高級,檔次還是很高的。上等的設計,外表的瓷磚也花了不少錢。玄關氣派明亮。和天吾住的推到重建前的破公寓完全不同。 天吾仰望著這個公寓,是在想可能的話自己也想住進去嗎?不,不是那樣的。就牛河知道的來看,天吾不是那種拘泥於住所的人。就像不拘泥穿什麼衣服一樣。一定沒有對現在住著的便宜公寓有什麼不滿吧。有屋頂,能遮風避雨就好。就是這樣的男人。他在滑梯上想著的事一定是別的種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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