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六七


  牛河就這麼靠著牆壁,從窗簾的縫隙中檢查著進出玄關的人。也許深繪裡改變主意回來也說不定。也許想起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在房間裡。可是少女當然不會再回來。她下定決心離開這裡。不管發生什麼也不會再回來。

  牛河在那個午後,被深深的無力感包圍著度過。那份無力感沒有形體沒有重量。卻讓血液的運行變得遲緩。視野裡蒙上淡淡的霞,手腳的關節也變得倦態沉重。閉上眼睛,在肋骨的內側還能感覺到深繪裡視線留下的疼痛殘存著。疼痛如同海岸上不斷湧上的平穩波浪,來而又去,去而又來。不是疼痛會讓人不得不皺起臉那麼嚴重。可是同時,卻又能感覺到迄今為止沒有體驗過的溫存。牛河這才發覺到。

  妻子也好兩個女兒也好,帶草坪的中央林間的一棟房子也好,牛河從來都沒有獲得過溫暖。他的心裡常年有著不化的冰山。他與這又硬又冷的內芯一起送走了過去的人生。而且從沒有感覺過冷。那對他而言是【常溫】。可是不知怎的,深繪裡的視線卻將冰封的內芯,短短的時間裡就這麼融化了。同時牛河開始感到胸口鈍感的疼痛。是內芯的冰冷將那裡的疼痛鈍化麻痹了吧。像是精神的防衛作用一般。可是現在他卻接受了那個疼痛。某種意義上是歡迎這份疼痛。他感受到的溫暖,是和疼痛一塊造訪的。不接受疼痛,溫暖也不會有。像是某種交易一樣。

  午後小小的日光當中,牛河同時品味著這疼痛與溫存。心靈平靜,身體也一動不動。無風平穩的冬日。道路上的行人從煦和的陽光中穿過。可是太陽徐徐西斜,建築陷入陰影,日光最後消失不見。失去午後的溫暖,終於寒冷的夜晚到訪。

  牛河深深的歎息,靠在牆壁的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剝下了什麼。雖然還有幾分麻痹感殘留著,在房間裡活動已經沒有大礙。差不多該站起來了,牛河伸展著手腳,各個方向扭動粗短的脖子。兩手幾次握起鬆開。然後榻榻米上做伸展運動。身體的關節發出遲鈍的聲響,肌肉一點點的回復柔軟性。

  人們從工作和學校回來的時刻到了。不能不繼續監視工作,牛河對自己說。這不是喜歡和討厭的問題。也不是正確不正確的問題。一旦開始就必須堅持到最後。那裡有的也是我自身的命運。在空洞的底端,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沉思裡是不行的。

  牛河再一次坐到相機前。四周變暗,玄關的燈也點亮了。大概是設置了時間一到就點亮的裝置吧。人們像是回到潦倒破敗小窩的鳥一樣,踏進公寓的玄關。其中沒有川奈天吾。可是他不久之後就會回到這裡的吧。不管怎樣也不可能長時間的照顧生病的父親。大概週末他就會回到東京,回去繼續工作吧。之後的幾天裡。不,今天或者明天。牛河的感覺告訴他。

  也許我是個在石頭潮濕的裡側裡蠢蠢欲動的蟲子,潮乎乎髒兮兮的存在。可是同時我比誰都能幹都忍耐力強,固執的蟲子。不會輕易放棄。只要得到一個線索,就會不斷的尋求。即使是垂直高聳的山壁,我也能爬上去。必須再一次取回冰冷的內芯。現在的我需要那個。

  牛河再相機前嘎啦嘎啦的磨蹭著兩手。現在再次認識到兩手十指活動的不自由。

  世上普通人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那是的的確確的。打網球,滑冰就是其中之一。在公司上班,經營幸福的家庭也是。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些能做而世上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而且那一些事我特別的擅長。雖然不是期待著觀眾的鼓掌和扔錢。就讓世間都看看我的手段吧。

  九點半後牛河結束了一天的監視工作。用攜帶燃料點燃的火加熱小鍋煮了罐頭雞肉湯,小心翼翼的用勺子喝了。然後一塊吃了兩個小甜麵包。帶皮啃了一個蘋果。小便,刷牙,將睡袋在地板上鋪開,穿著內衣鑽進去。將拉鍊拉到頸子,像蟲那樣蜷成一團。

  就這樣牛河的一天結束了。談不上有什麼收穫。非要說的話,就是確認了深繪裡帶著行李離開這裡。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去了哪裡。牛河在睡袋中搖頭。去哪裡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不久睡袋中凍僵的身體暖和起來,同時意識也漸漸稀薄,深深的睡眠到訪。終於小小的冰凍的內芯,再次堅固的佔據他的靈魂其中。

  第二天。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發生。是一個週六。溫暖平穩的一天。大多數人一直睡到中午。牛河坐在窗前,小聲的開著收音機聽新聞,聽交通情況,聽天氣預報。

  十點前來了一隻大大的烏鴉,站在沒有人的玄關階梯上。烏鴉警惕頗深的四處張望,好幾次點頭似的動著腦袋。肥大的鳥嘴在空中上上下下,鮮豔的黑色羽毛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郵遞員老熟人騎著紅色的小型自行車來了,烏鴉不情不願的張開大大的翅膀飛起。飛起時短短的叫了一聲。郵遞員將郵件分配到各個信箱裡。這次來了一群麻雀。它們慌慌張張的在玄關附近這裡那裡的搜尋,沒發現什麼像樣的東西後,立馬轉移到了別的場所。之後一隻花貓到訪。像是附近人家養的貓,脖子上還戴著除跳蚤的項圈。沒見過的貓。貓在枯萎的花壇裡小便。小便後嗅了嗅氣味。似乎沒有什麼引起注意的東西,鬍鬚了無生趣的啪啪震動。然後筆直的豎起尾巴消失在房子裡。

  白天有幾個住戶從玄關離開。從打扮上看是去哪裡玩,或者去附近買東西,無非就是這樣。牛河現在一個人能將他們的臉全都記下。可是牛河對這些人的人品呀生活什麼的完全不感興趣。連想像都沒有想像過會是怎樣的。

  你們的人生,對你們本人來說肯定有重大的意義吧。也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的東西吧。這我明白。不過對我來說可是怎麼樣都無所謂。對我來說你們呀,不過是在佈景的風景前走過的啪啦啪啦的剪紙畫人罷了。我要求你們的只有這麼一件事,【不要妨礙我的工作。就這麼做剪紙畫人】。

  「就是這樣的喲,大梨姐。」牛河給在自己面前穿過的,屁股膨脹如同西洋梨似的中年婦女,擅自取了外號這麼叫道。「你只不過是剪紙畫人罷了。沒有實體。你知道嗎。哎呀,作為剪紙畫人未免肉多了點吧。」

  這麼想著,包含著風景在內的一切事物,成了【沒有意義的東西】和【怎麼都無所謂的東西】。那裡存在的風景,原本就不是實體也說不定。這麼想著牛河漸漸不安起來。在沒有家具空蕩蕩的房間裡窩著,日復一日不斷的秘密監視。神經也變得奇怪了。還得小心的注意著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早上好呀,長耳大叔。」他向鏡頭中出現的瘦高老人打招呼道。老人的兩隻耳朵像是角似的從白髮裡突起。「您接下來是要散步嗎。多走走對身體好。天氣也很不錯。您好好享受吧。我的話也很想活動手腳好好的散散步。可是遺憾的是只能坐在這裡,無所事事的監視玄關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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