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六四


  小松喝幹最後一口威士忌,點了續杯。勸天吾也喝第二杯,天吾搖頭。

  「戎野先生讓我把這番話重複了好幾遍,這那的細細的問我。能回答的當然都回答了。只要他要求多少遍我都能回答。不管怎麼說,和光頭說完話後的四天裡,我一直一個人被關在那間屋子裡。沒有說話的對象。只能打發時間。所以光頭說的話在我的腦海裡反復著,連細節都能正確的記清楚。簡直是人肉錄音機。」

  「可是深繪裡的父母雙亡的事,只是他們那邊的一面之詞吧。是這樣的麼?」天吾問。

  「是這樣。那是他們的說辭。事實也無法確認。也沒有訃聞。可是從光頭的說話方式來看,我感覺不是在開玩笑。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教團裡的人來說生與死是神聖的。我的話說完後,戎野先生一個人沉默的思考著。那個人又長又深的思考著。然後什麼也沒說,從座位上站起,到再回到房間為止過了很長時間。看起來先生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無可奈何,這麼接受了兩人的死。也許心裡也早有預測和覺悟,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即使這樣,得知現實裡親密的人的死,無疑會給心裡造成巨大的傷痛。」

  天吾不時想起那空曠質樸的房間,那深切冰冷的沉默,還有那窗外能聽見的尖銳的鳥叫。「那麼結果,我們後退著從地雷區撤退出來了?」他說。

  新一杯威士忌酒送來。小松用酒濕潤嘴唇。

  「戎野先生說暫時還無法得出結論,需要考慮的時間。可是除了聽從教團的傢伙說的話之外,還有什麼別的選項嗎?當然我也立馬開始行動。我在公司裡想盡辦法停止了《空氣蛹》的印刷,事實上成了絕版。也不做文庫化。不過迄今為止賣了相當的數量,公司也大賺了一筆。應該沒有損失。當然公司裡的事,都是由社長在會議上決定的。所以並不是那麼簡單。不過一旦有幕後寫手的醜聞洩露的話,上層也會震動。最終還是聽了我說的。接下來公司當然讓我坐了冷板凳。不過那樣我也習慣了。」

  「他們說深繪裡父母去世的事,戎野先生就那麼接受了?」

  「恐怕是的。」小松說,「不過作為現實接受,進入身體還需要一些時間吧。而且至少就我所看到的來說,教團是認真的。能看出他們是在某種程度上讓步,認真的希望避免更多的衝突。所以才做了誘拐那樣暴力的行為。是相當認真的希望傳遞信息。而且他們在教團裡秘密焚燒了深田夫妻的遺體,如果那麼想的話,不說不就完事了麼。雖然現在立案很難,怎麼說損毀遺體都是重罪。可是竟然能說出來。也就是暴露了自己的情況。在這種意義上,光頭說的應該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實的。細節不說,至少大概。」

  天吾整理著小松說的話。「深繪裡的父親是【傾聽者】。就是說起著預言家的作用。可是女兒深繪裡寫了《空氣蛹》,然後成了最佳暢銷書,聲音就不再對他說話了,結果父親自然的死去。」

  「或者是自然的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小松說。

  「可是對於教團來說,獲得新的預言家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使命。聲音不再對他們說話,共同體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所以沒有再和我們糾纏的富餘。簡單說來事這樣的吧。」

  「恐怕是這樣的。」

  「《空氣蛹》這個故事,對他們來說充滿著重要意義的情報。因為印刷成鉛字在世上流傳,聲音沉默了,水脈潛藏進了深深的地下。那麼那個重要的情報,具體指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被監禁的最後四天,也一個人想過這個問題。」小松說。「《空氣蛹》不是那麼長的小說。那裡描寫的是小小人出沒的世界。主人公是個十歲的少女,生活在孤立的公社裡。小小人夜晚悄悄的製作起空氣蛹。空氣蛹中有少女的分身。那裡產生了母體和子體的關係。那個世界裡浮著兩個月亮。大的月亮和小的月亮,恐怕是母體和子體的象徵。小說中的主人公——原型大概就是深繪裡自己吧——母體抗拒著那樣的事,逃離了公社。只留下了子體。子體之後怎麼樣,小說沒有描述。」

  天吾凝視著玻璃杯中融化的冰塊。

  「【傾聽者】應該需要子體作為中介的吧。」天吾說。「通過子體他才能聽到聲音。或者是將聲音翻譯成普通的語言。聲音想要正確的發出傳遞信息,這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借深繪裡的話來說,就是受容者和知覺者。為了這個首先就必須製作空氣蛹。通過空氣蛹的裝置才能產出子體。而且做出子體需要正確的母體。」

  「這是天吾君的見解。」

  天吾搖頭。「還談不上見解。只是聽了小松先生概括的小說梗概後,想到難道不是這樣的麼。」

  天吾在改寫小說時和改寫小說後,都一直考慮著母體子體的意義。可是全體形象卻怎麼都把握不好。在和小松談話時,細微的碎片逐漸連接。可還是留有疑問。為什麼空氣蛹會出現在醫院裡父親的床上,少女時期的青豆在裡面呢?

  「讓人感興趣的體系。」小松說。「可是母體離開子體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吧?」

  「沒有子體的話,母體恐怕也很難稱得上是一個完整的存在吧。就我們看到的深繪裡來說,雖然不是具體的指摘什麼,可那裡好像有什麼欠缺。也許和失去了影子的人相似。沒有母體的子體怎麼樣,我不知道。恐怕她們也不是完全的存在。怎麼說她們也只是分身罷了。可是就深繪裡來說,也許沒有母體在身邊,子體也能充當巫女的角色。」

  小松緊緊的抿著嘴唇,輕輕的彎曲向一邊。「那個,天吾君,難不成你認為《空氣蛹》寫的全都是事實?」

  「也不是那麼說。總之先做這樣的假定吧。假定全都是事實,然後再推進談話。」

  「好吧。」小松說。「也就是說,深繪裡的分身,即使遠離本體也一樣能發揮巫女的機能。」

  「所以教團即使知道逃走的深繪裡在哪裡,也不會花心思去找回她。為什麼呢,即使母體不在子體也能完成職責。即使相隔多遠,也許她們之間的聯繫也仍是很強。」

  「原來如此。」

  天吾繼續道。「我想像,他們恐怕有複數的子體。小小人應該捉住機會製作了複數的空氣蛹。畢竟一個知覺者是不穩定的。而且能正常發揮作用的子體數目應該也很有限。也許其中有一個力量強大的中心子體,還有力量不那麼強的輔助子體,形成一個集團發揮作用。」

  「是說深繪裡留下的子體,就是那個正常發揮機能的中心子體?」

  「也許那樣的可能性很高。深繪裡在這次的事件裡,經常處在事物的中心。像是颱風的風眼。」

  小松眯起眼睛。兩手手指交叉在桌上。這麼做,能讓他在短時間裡有效的思考。

  「呐,天吾君。稍微想了一下,我們現在看到的深繪裡實際上是子體,留在教團的是母體的假說能成立嗎?」

  小松說的話讓天吾不知怎麼辦好。那樣的事自己想都沒想過。對天吾來說怎麼樣深繪裡都是一個實體。但是這麼一說,確實也有那樣的可能性。我沒有月經。所以不用擔心妊娠。深繪裡在那個夜裡,在那場奇妙的性交之後這麼宣告。如果她不過是分身的話,那就是很自然的事。分身自己不可能再生產。能那麼做的只有母體。可是對這個假說,對自己和不是深繪裡的一個分身性交的可能性,天吾怎樣都接納不了。

  天吾說。「深繪裡有著很清晰的個性。也有獨自的行動規範。那應該是分身所沒有的吧。」

  「確實。」小松同意道。「和你說的一樣。不管怎麼樣,深繪裡有個性和行動規範。我對這點同意的不能再同意。」

  可是深繪裡還是隱藏著什麼秘密。那個美少女的體內,還刻著他必須弄明白的重要的暗號。天吾這麼感覺到。誰是實體,誰是分身呢。或許是我自己不能區分實體和分身吧。或許深繪裡能根據場合,分別變換成實體和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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