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五七


  長長的時間裡——有多長牛河也不知道——兩人互相對視著。然後突然她扭過身體向後轉去,快速進到玄關裡。像是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一樣。少女的身影一消失,牛河的肺突然成了空殼。花了一會的時間才重新注滿新的空氣。冰冷的空氣成了無數的荊棘,刺著肺的裡側。

  人們回到家裡,像昨晚那樣陸陸續續穿過玄關的燈下。牛河不再透過相機鏡頭盯著。他的手裡也不再握著快門的遙控。少女的毫無保留的率直的視線,帶走了他身體裡的所有氣力。是怎樣的視線呢。像是細細研磨過的長長的鋼針,將他的胸口筆直貫穿。深深的直插背後。

  那個少女知道。自己被牛河在暗中看著。也知道被相機在暗裡偷拍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深繪裡就是知道。恐怕是一對特別的觸覺結果了。她能感覺到那個氣息。

  特別想喝酒。如果可以想將威士忌咕嚕咕嚕倒進玻璃杯子裡,然後一口幹掉。想著到外面買去。附近就是酒屋。可是結果放棄了。即使喝了酒,什麼都不會改變。她在鏡頭的那側看著我。潛入這裡偷拍別人的我的歪歪斜斜的腦袋和肮髒的靈魂,那個美少女看到了。這麼事實怎樣也不會改變。

  牛河離開相機前,靠著牆壁,仰望著浮起汙跡昏暗的天花板。那段時間什麼都沒想。也沒有痛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沒有感到黑暗蔓延的昏暗。他想起了在中央林間的那棟屋子的事,想起了草坪的庭院和狗的事,想起了妻子和兩個女兒。想起了那裡照耀著的陽光。然後考慮著兩個女兒的體內有著自己的遺傳因子。有著歪斜醜陋的腦袋和扭曲靈魂的遺傳因子。

  感覺到不管做什麼都是無濟於事。所有發給他的牌都用完了。本來手段就不高明。可是不斷的努力,最大限度的利用著不充分的條件。腦子全速運轉,巧妙設置賭金。一段時間內看起來非常不錯。可是手裡已經沒有一張牌了。桌子上的燈撤掉,聚集的人們就會各自離去。

  結果那個傍晚一張照片也沒拍。靠著牆壁閉著眼睛,抽了好幾根七星。打開桃子罐頭吃了。時鐘指向九點,到洗漱間刷牙,脫了衣服鑽進睡袋裡。顫抖著入睡。寒冷入骨的夜晚。可是他的顫抖並不是僅僅因為夜晚的寒冷。冷氣是從他身體內部出來的。我究竟該到哪裡去呢,牛河在黑暗中問著自己。大概是我從哪裡來的吧。

  少女視線貫穿的痛苦,還殘留在胸口。或許永遠都不會消退。或許很久以前就一直停留在那裡,只是我現在才發覺那個存在罷了。

  第二天早上,牛河吃了起司,鹹餅乾和速溶咖啡的早餐,收拾心情又開始坐在相機前。和前天一樣觀察著進出公寓的人,拍了好些照片。可是那裡既沒有天吾也沒有深田繪裡子的身影。只能看見弓著背的人們,面對新的一天邁出惰性的腳步。吹著晴朗強勁的風的一個早晨。人們口中吐出白氣,消散在風裡。

  不要去考慮多餘的事,牛河想。加厚皮膚,堅固心的牆壁,規則周正的重複每一天每一天就好。我只不過是機械罷了。能幹又忍耐力強的無感覺機械。從一邊的口吸進新的時間,置換成舊的時間再從另一個口吐出去。存在,就是自身作為機械存在的理由。必須再一次回歸到——那純粹的運轉——不知何時終將迎來結束的永久運動。他堅定起意志,封上心的蓋子,將深繪裡的印象從腦海裡驅逐出去。少女尖銳視線殘留下的痛已然稀薄,現在化作了不時的遲鈍的疼痛。那樣就好,牛河想,那樣就好,比什麼都強,我是有著複雜背景的單純系統。

  上午牛河到車站前的量販店買了小的電暖爐。然後在之前的那家蕎麥屋裡打開報紙,吃了溫熱的天婦羅蕎麥面。回到房間前站在公寓的入口,看著昨天深繪裡熱切的仰視過的電線杆。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引起他注意的東西。黑乎乎粗壯壯的電線在空中像蛇一般彼此纏合,變壓器佔據一方。那個少女在那裡看著什麼呢。或者是在尋求著什麼。

  回到房間裡試著打開電暖爐。打開開關後立馬散步出橘色的光,肌膚也感到了親密的溫暖。雖然稱不上是十足的暖流,有和沒有還是不一樣的。牛河靠著牆壁輕輕交叉手臂,在小小的日光中短短的睡去。沒有夢,只是想著純粹空白的睡眠。

  終結這幸福而深厚睡眠的是敲門聲。誰在敲著這個房間的門。眼睛蘇醒時環望四周,一瞬間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然後掃了一眼身邊的三腳架,才想起是在高圓寺的公寓裡。誰在用拳頭敲著這個房間的門。為什麼要敲門呢,牛河的意識突然集中,然後不可思議的想到。門上有門鈴。用手指按一下就行。很簡單的事。可是這個誰還特地的敲門。而且是非常用力的敲門聲。他皺起臉,看著手錶。一點四十五分。當然是下午的一點四十五分。外面很亮。

  牛河當然不會答應這個敲門聲。他在這裡的事誰也不知道。也沒有誰會問。恐怕是推銷員啊或者賣報紙的吧,就是那種事。對方也許需要牛河,牛河這邊可不需要他們。他就這麼靠著牆壁盯著門,沉默著。這段時間裡肯定會放棄然後去別的地方的吧。

  可是那個誰沒有放棄。過了一會又開始敲起門來。一連串的敲門聲,休停十秒或十五秒,然後又再繼續。沒有猶豫沒有迷茫的固執的敲門聲,聲音近乎不自然的均衡。堅持著要求牛河回答。牛河漸漸不安起來。也許門外的是深田繪裡子。也許是為了詰問卑劣的進行偷拍的牛河來的吧。這麼想著心臟的跳動加快。他粗胖的舌頭快速舔著嘴唇。可是耳朵裡聽到的,怎麼也是個成年男性硬硬的拳頭敲擊的叩門聲。不是什麼少女的手。

  或許是深田繪裡子把牛河的行為通報給了誰,這個誰到這裡來的。比如說房屋中介的負責人,或者是警察。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麻煩了。可是房屋中間的人的話肯定有備份鑰匙。警察的話肯定也會說自己是警察。他們不會特地敲什麼門。只要按響門鈴就好。

  「神津先生。」男人的聲音說道。「神津先生。」

  牛河想起神津這個名字是這個房間以前住戶的名字。郵箱上還這麼寫著。這對牛河來說再方便不過。這個男人認為叫神津的人還住在這個房間裡。

  「神津先生。」那個聲音說道。「我明白您就在裡面。這樣躲在房間裡屏住呼吸,對身體可不好喲。」

  中年男人的聲音。並不很大。有些沙啞。可是那中心似乎有著內芯似的東西。仔細燒制乾燥後的煉瓦一般的堅硬。真是因為這個,聲音在整個公寓裡迴響著。

  「神津先生,我是NHK的人。來收取每個月的信號費。所以您不能開個門嗎。」

  牛河當然不打算付NHK的信號費。實際上讓他看看屋子的話解釋起來就快了。看吧,沒有電視什麼的。可是牛河這樣具有特異樣貌的中年男人,白天躲在沒有一件家具的房間裡,未免太可疑了。

  「神津先生。有電視的人必須支付信號費,是法律規定的。【我沒看NHK,所以不交信號費】這樣的人也好。可是說不通道理呀。不管看不看NHK,只要有電視就會有信號費。」

  只是NHK的收費員罷了,牛河想。隨便你說什麼,沒有人回答的話就會離開的。可是這個屋子裡有人的事,為什麼能那麼確信呢。一個小時前回到房間後,牛河沒有外出過。也沒發出聲音,窗簾也緊緊閉著。

  「神津先生,您在房間裡的事,我知道的很清楚。」男人像是讀出了牛河的心思一般說道。「為什麼知道這樣的事呢,您覺得不可思議吧。但是就是明白。您在那裡,想著躲過NHK的信號費,屏住呼吸。我可是像看什麼似的看的明明白白。」

  敲門聲一段時間裡均衡的繼續。像是管樂器的吹管那樣之間有間隙的休止,然後再以同樣的節奏繼續叩門。

  「明白了。神津先生。您是下定決心了,好吧。今天就到這裡。我也有別的必須幹的事。不是撒謊,說是還會再來,就一定會再來的。我和這邊普通的收費員不一樣。要收到的東西在收到之前,絕不會放棄。這是早已決定的事。和月亮的陰晴圓缺,人的生死一樣。您絕對逃不過的。」

  長時間的沉默。想著是不是已經走了的時候,收費員繼續說道。

  「就在最近還會再來拜訪的。神津先生,請您期待吧。在您沒有預期到的時候,門就會被敲響。咚咚的。那就是在下。」

  沒再有更多的敲門聲。牛河豎起耳朵。注意著走廊裡離開的腳步聲。快速走到相機前,從窗簾的間隙裡注視著走廊的玄關。收費員在公寓裡的收費工作結束後,應該很快會從這裡出來。有必要確認是什麼樣子的男人。NHK收費員的話穿著制服馬上就能明白。或許那也不是真的NHK收費員。誰在假裝收費員,騙取牛河開門也說不定。不管怎麼樣,對方應該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他右手握著快門的遙控,等待著那番摸樣的人物出現在玄關。

  可是那之後的三十分鐘裡,沒有一個進出公寓玄關的人。終於有個見過幾次的中年婦女出現在玄關,騎著自行車離開。牛河叫她【下巴姐】,下顎上的肉下垂的緣故。半個小時過去後,下巴姐的籃子裡裝著購物袋回來了。她把自行車放回到自行車停放處,抱著袋子進了公寓。之後小學生的男孩回來。牛河叫那個孩子【狐狸哥】。因為眼角像狐狸一樣上翹。可是沒有出現像是收費員模樣的人。牛河不明白。公寓的出入口只有這麼一個。而且牛河的眼睛一秒也沒有從窗戶離開過。收費員沒有離開這裡,他還在裡面。

  牛河之後一刻不停的監視著玄關。洗漱間都沒去。日過之後四下變暗,玄關的燈也亮了。可是這樣收費員還是沒有出來。時間過了六點,牛河放棄。然後到洗漱間長長的放出忍耐許久的小便。那個男人毫無疑問還在公寓裡。不明白是為什麼。說不清道理。可是那個奇妙的收費員還留在這個建築裡。

  寒冷漸增的風,吹過凍住的電線發出尖銳的聲音。牛河打開電暖爐,抽了一根煙。然後就謎一般的收費員進行推理。他為什麼要那樣挑釁的說話呢。房間裡有人的事,為什麼能那麼確信呢。而且為什麼不離開公寓呢。沒有離開這裡的話,現在在哪裡呢?

  牛河離開相機前,靠著牆壁長時間的凝視著電暖爐橘色的熱熱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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