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五六


  牛河記憶的加速器踏遍了每一個角落,在腦袋裡全速運轉著。眯起眼睛,像擰抹布那樣攪著腦細胞。神經一抽一抽的作痛。然後突然,明白過來那個某人不就是神田繪裡子麼。他沒有見過深田繪裡子的真人。只見過報紙的文藝欄上刊登的照片。即使那樣那個少女身上與生俱來的超然的透明感,和那小小的黑白臉部照片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她和天吾當然因為改寫《空氣蛹》的事見過面。她和天吾個人變得親密,藏身在他的公寓裡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牛河這麼一想,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戴上了針織帽,穿上深藍色的雙排扣軍服式外套,將圍巾咕嚕咕嚕的卷上脖子。然後從公寓的玄關離開,跑向少女離去的方向。

  那孩子走的相當快,也許追不上。不過少女兩手空空。那就是她不打算去很遠的標誌。與其冒著尾隨被對方發現的風險,乖乖在這裡等著她回來才是上策。這麼想著,牛河卻不得不去追著她。那個少女毫無理由的撼動了牛河的什麼。像是在黃昏的瞬間,帶著神秘色彩的光,喚起了人心中特殊的記憶。

  稍微前進之後,牛河再次看見了少女的身影。深繪裡在路邊上站著,熱切的望著小小的文具店前的擺設。大概那裡擺著什麼惹起她興趣的東西吧。牛河迅速背對著她,站在自動販賣機前,拿出零錢,買了溫熱的罐裝咖啡。

  不久少女再次出發。牛河將喝了一半的罐裝咖啡放在腳邊,注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起來少女對走路這個行為集中神經。那像是橫穿在沒有一點波紋廣闊的湖面上的走法。這麼特別的走的話,應該能既不下沉也不沾濕鞋子的走在湖面上吧。就像是習得了這樣的秘法似的。

  那個少女確實有什麼。有著普通的人沒有的特殊的什麼。牛河這麼感覺。深田繪裡子的事他幾乎是一無所知。說到現在知道些什麼,她是領袖的獨生女,十歲的時候一個人逃離了【先驅】,寄住在知名學者戎野先生的家裡長大,不久前寫了名為《空氣蛹》的小說,借川奈天吾之手成了最佳暢銷書。現在行蹤不明,警察也下了搜查令。

  《空氣蛹》的內容似乎對教團【先驅】有什麼不利的地方。牛河也買了那本書仔細的一點一點讀了,小說裡哪個部分有不利的地方,完全鬧不明白。小說本身有趣,寫的很不錯。文章通俗易懂而又流暢大方,甚至一部分非常動人心弦。可是結局不就是純潔的幻想小說麼,他這麼想。應該這也是世間一般的感想吧。從死去的山羊嘴裡出來的小小人製作空氣蛹,主人公母體與子體分離,月亮成了兩個。這樣的幻想童話究竟什麼地方,隱藏著不能為世間所知的情報呢?可是教團的傢伙們下決心對這本書出手。至少曾經一段時間是這麼考慮的。

  話說在深田繪裡子飽受世間矚目的時候,不管以怎樣的方式對她出手都是很危險的。所以取而代之(牛河推測)作為教團外部的探員拜託他去和天吾接觸。命令他和那個大個子的補習學校老師建立關係。

  就牛河來看,天吾只不過是全部暗流中的一支罷了。被編輯拜託將小說《空氣蛹》改寫的更為流暢易懂。工作本身完成的很好,但也只不過是輔助的作用。為什麼他們對天吾抱著這樣的關心呢,牛河至今也不理解。說來牛河只不過是下屬的小兵。接受命令說著「好,明白了」然後實行。

  可是牛河絞盡腦汁想出的漂亮提案,被天吾啪的一下回絕了。和天吾之間建立聯繫的計劃就這麼受到頓挫。還想著,那麼接下來該出什麼招的時候,深田繪裡子的父親領袖死了。所以事情成了這樣。

  現在【先驅】向著什麼方向,謀求著什麼,牛河完全不明白。失去領袖之後,是誰掌握著教團的主導權,這個也不清楚。可是總而言之他們在努力找出青豆,弄清殺害領袖的意圖,搞清楚其中的背後關係。恐怕是為了嚴厲的處罰和報仇吧。而且他們下決心不讓司法參與。

  深田繪裡子那邊怎麼樣呢。教團現在對小說《空氣蛹》是怎麼想的呢。這本書對他們來說還是繼續構成威脅麼?

  深田繪裡子的步調沒有放緩,也不曾回頭看,就像是歸巢的鳩似的向著哪裡一條直線的前進。不過很快就清楚了那個「哪裡」是一家叫【丸象】的中等規模的超市。深繪裡在那裡拿著籃子在一列一列之間巡視,挑選著罐頭和生鮮食品。買一個萵筍,拿在手裡由各個角度細細地玩味著。一定會很花時間,牛河想。所以走出店外,到馬路對面的巴士站區,裝作等巴士的樣子監視著入口。

  但是怎麼等都不見少女出來。牛河漸漸擔心起來。難道是從別的入口出去了。可是牛河看到的,那個超市只有面向馬路的那一個入口。也許是買東西花時間吧。牛河想起少女考慮著手上的萵筍時奇妙而缺乏質感的認真的目光。於是強忍著性子等著。巴士走了三輛。只有牛河還留在那裡。牛河後悔著怎麼沒帶報紙。打開報紙就能遮住臉了。尾隨某人的話報紙和雜誌是必需品。可是沒辦法。誰讓自己慌慌張張的跑出房間呢。

  深繪裡終於從店裡出來時,手錶指向了三點三十五分。少女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巴士站的方向,快速的走向了來時的路。牛河過了一會開始追著她。兩隻購物袋看起來相當沉,少女卻輕輕巧巧地抱在兩隻手腕裡,像是走在水塘上一般輕飄飄的走在路上。

  不可思議的女孩,牛何在身後守望者背影再次這麼想。簡直像是在凝視珍稀的異國蝴蝶一樣。只是看就好。可是無法伸出手去。一旦觸碰到手裡,自然的生命力就會喪失,本來的鮮活也會消失不見。就像異國之夢結束了一般。

  應該把發現深繪裡的行蹤的事通知【先驅】的團夥麼,牛河在腦中飛快的計算著。很難判斷。現在就交出深繪裡的話,也許能獲得相應的得分。可是這也成不了重彈情報。接下來繼續活動,取得一定的成果之後再出示給教團。可是將深繪裡的事捲進來的話,也許會錯過本來的目的,讓青豆逃掉。那樣可就是丟了孩子也沒套著狼。怎麼辦呢?他將兩手插在軍服式雙排扣外套的口袋裡,鼻尖埋進圍巾,保持著長長的距離跟在深繪裡的身後。

  我跟在這個少女的身後,也許就是想看那個背影。牛河突然這麼想。僅僅是看著抱著購物袋走在路上的她,他的胸口就重重的緊縮起來。像是被夾在兩道牆壁之間動彈不得一般,進退維谷。就像是置身在溫熱的突然刮起的狂風中一般,呼吸困難。迄今為止還未體驗過的奇妙的心情。

  至少現在,暫時放過這個少女,牛河在心裡下定決心。和最初的計劃一樣將焦點鎖定在青豆身上。青豆是殺人犯。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都應該接受懲罰。將她交給【先驅】牛河完全不會感到心痛。可是那個少女,是生活在森林深處的,柔軟無言的生物。有著靈魂的投影般淡淡色彩的羽毛。只這麼遠遠的看著就好。

  深繪裡抱著紙袋的身影在公寓的玄關消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牛河才進去。回到房間裡摘掉帽子和圍巾,再次坐在相機前。風吹過的臉頰變得冰冷。吸了一根煙,喝了礦泉水。嗓子就像吃了什麼辣的東西一樣,渴得不行。

  黃昏降臨。街燈亮起,人們回家的時間近了。牛河就這麼穿著外套,手裡握著相機的快門遙控,視線凝注在公寓的玄關。午後陽光的記憶稀薄,空曠的屋子急速變得寒冷。也許是個比昨日更冷的夜晚。去車站前的電器用品量販店買個電暖爐吧,牛河想。

  深田繪裡子再次離開公寓玄關的時候,手錶的指針指向四點四十五分。黑色的高領毛衣和藍色牛仔褲。和剛才一樣的打扮。可是沒穿皮外套。合身的毛衣,將她胸的形狀鮮明的凸顯出來。細細的軀體,乳房卻很大。從鏡頭望過去那份美麗的膨脹,讓牛河再次感到束縛一般的呼吸困難。

  從沒穿上衣這點來看,應該不會去多遠。少女和上回一樣在玄關門口停住,眯起眼睛仰視電線杆子。周圍漸漸昏暗,眯起眼睛還能分辨清楚事物的輪廓,她在那裡搜尋著什麼。可是沒有發現什麼想看到的東西。然後她不再仰視電線杆,像鳥那樣扭著脖子環顧四周。牛河按下相機快門,拍下了她的照片。

  像是聽到了這個聲音一般,深繪裡突然轉向相機的方向。然後透過鏡頭牛河和深繪裡的視線重合了。從牛河這裡看深繪裡的臉當然很清楚。他是透過望遠鏡頭。可是同時深繪裡也,在鏡頭的那一側一直凝視著牛和的臉。她的眼鏡在鏡頭的深處捕捉著牛河的樣子。濕潤而漆黑的眸子裡清晰的映出牛河的臉。就是那樣奇妙而直接的觸感。他吞口唾沫。不,不可能那樣。從她的位置應該什麼也看不見。望遠鏡頭也做了掩飾,用毛巾包好消聲後的快門聲也不可能傳到那裡去。即使那樣,少女仍是站在玄關前,望著牛河藏身的方向。欠缺感情的視線毫不動搖的凝視著牛和。宛如星辰的光輝灑在無名的岩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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