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四七


  天吾住在鋼筋三層公寓的第三層。入口設置了所有住戶的郵箱,其中一個放著【川奈】的名牌。郵箱全都生著鏽,油漆也剝落了。郵箱的小門上姑且掛著把鎖,幾乎沒有居民上鎖。玄關的大門沒有鎖,誰都可以自由地進出這個建築。

  黑乎乎的走廊,有著建成後經歷漫長歲月的公寓特有的氣味。不通暢的雨漏,便宜的洗滌劑洗過的舊床單,渾濁的烹調油,枯萎的一品紅,雜草茂盛的前庭飄散著的貓小便的味道,和其他種種本來面目不明的氣味混合,形成了固有的空氣。長時間住在這裡的話,人也許會習慣這樣的氣味吧。可是不管住多長時間,這不是令人心情溫暖的氣味的事實也絕不會改變。

  天吾住的房間面向馬路。雖然不是很吵鬧,卻是人來人往的一條路。附近有小學,隨著時間不同往來的孩子也很多。公寓對面還有好幾處住宅並肩排列著。都是沒有庭院的二層住家。路前有住家,還有面向小學生的文具店。兩個街區前是小小的警亭。周圍既沒有藏身的地方,在路邊向上窺視天吾的房間,即使運氣好不被天吾發現,周圍的人也會投來懷疑的眼光。再加上牛河那【不普通的外貌】,居民的警惕度直接上升兩個格。說不定還會被當做放學時襲擊小孩的變態,叫來當班的警察。

  要監視誰,首先必須選取一個適合的場所。需要的是能不被人發現觀察對方的行動,確保水和食物的補給路徑的地方。最理想的是,能將天吾房間全收入視野的一個房間。在那裡架上帶有望遠鏡鏡頭的相機三腳架,環視房間中的動靜和人的進出。單獨一人的話二十四小時的監視是不可能的。一天十小時的程度還能勉強做到。可是不用說,具備所有條件的地方不可能那麼容易找到。

  即使這樣牛河還是在周圍轉著,搜尋那樣的場所。牛河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花費腳力能走就走,追尋著最後的最後的那麼一點可能性。這份執著是他固有的個性。可是花費半天功夫在這附近的邊邊角角都轉過之後,牛河放棄了。高圓寺是密集的住宅地,地面平坦,沒有高層建築。能將天吾的房間收入視野的地方極為有限。而且在這一小角中牛河能弄到的一處也沒有。

  腦子裡沒有好主意的時候,牛河總是長時間的泡在溫水的浴缸裡。所以回到家裡後,首先燒水。然後進到樹脂的浴槽裡,聽著收音機裡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不是因為特地想要聽西貝柳斯。不過很難認為西貝柳斯的協奏曲是適合在一天結束之後邊泡澡邊聽的音樂。或者芬蘭人喜歡在漫長的夜晚裡一面蒸著桑拿一面聽著西貝柳斯也說不定。可是在文京區小日向的兩室公寓裡,淋沐浴二合一的狹窄浴室裡,西貝柳斯的音樂太過情緒化。聲響裡包含著太多的緊迫感。可牛河沒有特別在意。背景流淌著怎樣的音樂,對他來說都無所謂。播放的是拉莫的交響樂也能毫無怨言地聽著,播放的是舒曼的《嘉年華》也能毫無怨言地聽著。這個時候恰巧FM放送局播放的是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只是這樣而已。

  牛河像平時一樣將意識的一半清空休息,剩下的一半考慮事情。大衛歐伊斯特拉赫演奏的西貝柳斯的音樂,主要從清空的那部分領域通過。從風一般空闊開放的入口進入,從空闊開放的出口出去。就聽音樂的方式來說也許太不認真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音樂被人這麼聽,西貝柳斯大概會皺起大大的眉毛,粗粗的脖子上也立起好幾根筋吧。不過西貝柳斯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歐伊斯特拉赫也去了陰間。所以牛河現在誰也不顧及的讓音樂從右向左流淌,意識沒有清空的那半邊沒有頭緒地思考著。

  這種時候,他喜歡不限定對象的考慮事情。狗們放養在廣大的原野上一樣,讓意識自由地奔逐。哪裡都好去喜歡的地方,什麼都好做想做的事,他們這麼說,然後放開。他將熱水浸到脖子,眯起眼睛,音樂半聽不聽地發著呆。狗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在坡道上打滾,不厭煩地互相追逐,徒勞無益地追著松鼠,滿是泥滿是草,直到累了才跑回來,牛河摸著頭,然後戴上項圈。這時音樂結束了。西貝柳斯的協奏曲大概三十分鐘結束。正好的長度。下一首曲子時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播音樂預告著。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的曲名好像在哪裡聽過。可是在哪卻想不起來。想要努力回想時不知為什麼視野突然模糊起來。眼球裡浮現卵色的薄霧。一定是泡澡時間太長了吧。牛河放棄地按下收音機的開關,從浴缸裡出來。將毛巾裹在腰上,從冰箱裡拿出啤酒,

  牛河一個人住在這裡。以前有妻子,還有兩個小女兒。在神奈川縣大和市的中央林間買了一棟房子,在那裡生活。雖然很小卻有草坪,還養了一隻狗。妻子的五官很周正,孩子們也都能稱得上漂亮。兩個女兒誰也沒有繼承牛河的外表。牛河對此當然是松了一口氣。

  可是突然能稱得上是風雲突變的事情發生,現在是一個人。對於自己曾經有家庭,在郊外的一棟房子裡生活的事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也想過這是因為錯覺,為了配合自己而無意識地捏造了過去的記憶。可是當然這都是現實中的事。他曾有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和流著自己血液的兩個孩子。桌子的抽屜裡還有四個人一塊的家庭合影。大家都幸福地笑著。連狗看起來也在笑。

  沒有可能再重新組成家庭了。妻子和女兒們現在住在名古屋。女兒們也有了新的父親。有著即使在小學的父親參觀日出現,女兒們也不會覺得羞恥的外貌的父親。女兒們已經四年沒有見過牛河了,看起來也並不覺得特別遺憾。連信都沒有寄來。牛河自己看起來對於不能見女兒也不覺得特別遺憾。可是當然,並不是他不珍惜女兒。只是牛河必須首先確保自己的存在,為此必須關閉不必要的心的回路。

  而且他是明白的。即使女兒們徹底遺忘了牛河,血液也不可能在自己的體內迷失。它們恐怕會保持長久的記憶。而且福助頭的標誌在將來的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一定會再次出現吧。在不經意的時刻不經意的地方。那時人們一定會歎息著共同回想起牛河的存在。

  這樣激動的場景也許牛河能活著看見。也許看不見。不過怎樣都無所謂。只要想著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牛河就已經感到滿足。那不是報復心。而是確認這個世界的走向無可避免地包含著自己之後的一種充足感。

  牛河在沙發上坐下,將短腿伸著搭在桌子上,一面喝著罐裝啤酒一面突然想起了什麼。也許這樣行不通,不過有一試的價值。怎麼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呢,牛河不可思議地想。大概越是簡單的事越難想到吧。不就是所謂的燈塔才黑暗的道理麼。

  牛河第二天早上再一次去了高圓寺,走進看到的房屋中介,詢問天吾住的租賃公寓有沒有空房間。他們沒有負責那個房屋。車站前的中介一概管理著那個公寓。

  「但是呢,我覺得那裡不會有空的房間喲。房租便宜地方又很便利。住著的人不會離開的。」

  「但是保險起見還是去試一試。」牛河說。

  他到訪了車站前的房屋中介。接待他的是個二十歲一代前半的年輕男人。頭髮烏黑濃密,像是特殊鳥類的窩似的用髮膠固定著。雪白的襯衫上是嶄新的領帶。大概是從事這個行業還沒有多長時間吧。臉頰上還留著青春痘的痕跡。他看著一進門牛河的外表有些怯弱,不過很快收拾心情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客人您很幸運哦。」那個青年說道。「一層住著的夫婦,因為家裡有事突然搬走了,一周之前將房屋空了出來。昨天打掃乾淨,還沒貼出廣告呢。因為是一層也許外面的聲音會有些吵鬧,採光也不能期待太高,不管怎樣是個便利的地方嘛。只是業主考慮五年六年內要重建,那時在半年前貼出通告後必須搬走這樣的合同條件。而且沒有停車位。」

  沒問題,牛河說。沒有住那麼長時間的打算,也不用車。

  「很好。既然條件您都明白了,明天就可以入住。當然在這之前想先看看房子吧?」

  非常想看,牛河說。青年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鑰匙,遞給牛河。

  「我稍微有點事,是在對不住,您能一個人去麼。房屋時空的,只要把鑰匙還回來就行。」

  「可以的。」牛河說。「但是如果我是壞人,就這麼把鑰匙拿走了備份了一把,然後鳩占鵲巢了怎麼辦?」

  青年被這麼一說,大吃一驚的樣子望著牛河的臉。「啊啊,是這樣。原來如此。那麼以防萬一能請您留下名片什麼的麼?」

  牛河從錢包照例拿出【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名片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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