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認為有這樣的可能性,正確地說。」青豆說道。「當然思考那樣的可能性本身,也許是件說不通的事。」

  「明白了。」老婦人說。「總之先等著結果吧。驗孕試紙明天送去。就以每次補給的方式,在明天的同一個時間收下。以防萬一會準備幾個不同的種類。」

  「非常感謝。」青豆說。

  「然後,假如說懷孕的話,你認為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概是那個晚上。我到酒店的套房裡去,暴風雨的那個晚上。」

  老婦人歎口短氣。「你連那樣的事都能肯定?」

  「是的。試著計算了一下,那個日子雖然是巧合,卻原本也是我最容易懷孕的日子。」

  「這樣的話,大概懷孕兩個月了呢。」

  「是這樣的。」青豆說。

  「妊娠反應呢?一般來說現在是最厲害的時候。」

  「那個完全沒有。不知道為什麼。」

  老婦人花時間慎重地選擇措辭道。「做了測試,如果知道真是懷孕了的話,你最先會是什麼感覺呢。」

  「首先會考慮生物學上孩子的父親是誰吧。當然這對我也是個有很大意義的問題。」

  「現在是誰,你並沒有能想到的線索。」

  「現在這個時候還不能。」

  「明白了。」老婦人穩重的聲音說道。「不管怎樣,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為保護你而不遺餘力。請你好好的記住這點。」

  「這種時候提出這麼麻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青豆說。

  「不,不是什麼麻煩的事。這對女性而言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問題。知道了測試的結果後,再一起考慮那時該怎麼辦吧。」老婦人說道。

  然後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有誰在敲門。青豆在臥室的床上做瑜伽,馬上停下動作仔細聽著。敲門聲很硬,帶著固執。對這個聲音有聽過的印象。

  青豆從櫥櫃的抽屜裡取出自動手槍,撥開安全裝置。打開撥片快速地往槍膛裡裝進子彈。將手槍插進居家褲的後袋,悄聲地走去廚房,兩手握著金屬壘球棒,從正面盯著大門。

  「高井先生。」粗聲粗氣的聲音說道。「高井先生,您在嗎。這裡是大家的NHK。是來收取信號費的。」

  為了防止金屬手柄的部分滑動,特別纏上了膠帶。

  「那個,高井先生。雖然是老話了,我是明白您在裡面的。所以,別再想個膽小鬼一樣躲躲藏藏了,停止這種無聊的事吧。高井先生,您在那裡,能聽見我的這個聲音吧。」

  這個男人幾乎在重複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話。簡直像播放磁帶一樣。

  「我說過還會再來擺脫的話,您覺得只是威脅吧。不不,一旦說出口的話我一定會做到的。而且如果有該收的費用,一定會去收。高井先生,您在那裡,豎著耳朵聽著呢吧。一定是這麼想的。只要在那裡躲著不動,這樣這個收費員一定會放棄然後去別的地方。」

  又是重重的叩門。二十或二十五回。這個男人長著什麼樣的手啊,青豆想。為什麼不按門鈴呢。

  「您一定又在想了」這個收費員好像能讀出她的內心似的。「真是有著頑固雙手的男人。這麼用力地敲這麼多次門,手不會疼嗎。而且一定這麼想著,為什麼要敲門呢,不是有門鈴在嗎,按門鈴不久好了嗎。」

  青豆的臉立刻扭曲了。

  收費員繼續道。「不不,作為我來說,不想按什麼門鈴。即使按了那樣的東西,也只是傳遞過去頑固的聲音罷了。無論是誰按的,一律,都只是對人畜無害的聲音。在這一點上敲門可有個性多了。人靠身體實實在在地叩門,有著活生生的感情。當然手也會疼。畢竟我也不是鐵人28號。可是沒有辦法,這是我的職業。而且說到職業的話,不管是什麼都應該沒有貴賤之分得到尊重。難道不是這樣的麼,高井先生。」

  敲門聲再次響起。總共二十七下。均等的間隔同樣的力度。握著金屬球棒的手心漸漸滲出汗水。

  「高井先生,收到信號的人都必須支付NHK的費用,是法律規定的。沒有辦法的事。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不能心情愉快地支付一次嗎?我也不是喜歡才這麼敲門敲個不停的。高井先生您也,不想一直遇到這麼不愉快的事不是嗎。您一定想,為什麼只有我碰到這樣的事呢。所以您還是乖乖地交信號費吧。這樣就能回到原本平靜的生活。」

  男人的聲音在走廊裡大大地響著。青豆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很享受自己的饒舌本事。嘲諷,耍弄不交信號費的人,享受著辱駡的過程。可以感覺到扭曲了的喜悅的迴響。

  「高井先生。可是您真是厲害呢。就像深海海底的貝殼一樣。不管在哪都保持沉默。可是我知道您就在那裡。現在您就在那裡,透過門這麼一直盯著吧。緊張地腋下都出汗了。怎麼樣,不是那樣的嗎?」

  敲門聲持續了十三下。然後停止了。青豆注意到自己的腋下出汗了。

  「好吧。今天就到這裡,可是近期還會再來的。不知怎麼的我可是對這扇門越來越中意了。門也有很多種呢。這扇門還不錯。敲起來心情舒暢。不時來這敲敲門似乎就能心情平和。那麼高井先生,再會。」

  沉默之後到來。似乎收費員已經離開了。青豆兩手更為用力地握著球棒。就這麼等了兩分鐘。

  「我還在喲。」收費員開口了。「哈哈哈。您認為我已經走了吧。可是還在喲。撒謊啦。真對不起,高井先生,我就是這樣的人呢。」

  能聽見咳嗽聲,做作刺耳的乾咳。

  「我長期幹著這份工作。已經變得能看見門後的人的模樣。不是吹牛。人們躲在門裡,想逃過NHK的信號費。我可是幾十年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是吧,高井先生。」

  他又敲了三次門,不是那麼的重。

  「那個,高井先生,您真是像海底砂裡的比目魚一樣,真是躲藏的高手呢。這是比喻的說法。不過就算這樣,最後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會有誰來把這扇門打開的。真的喲。作為大家的NHK收費員老手的我向您保證。不管您怎麼巧妙地躲藏,也不過是耍小聰明罷了。沒關係。這回不撒謊。真的要走了。不過最近還會再來的。敲門的話,那就是我。就這樣吧高井先生。您多保重。」

  終於聽不見腳步聲了。她靜等了五分鐘。然後走在大門前去,豎起耳朵。然後從貓眼向外望。走廊裡沒有人。收費員真的離開了。

  青豆將金屬球棒擱回到廚房的櫃子裡。從手槍的槍膛裡取出子彈,上上安全裝置,裹著厚襪子放回抽屜。然後橫躺在沙發上閉起眼睛。男人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

  【不過就算這樣,最後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會有誰來把這扇門打開的。真的喲。】

  至少這個男人不會是先驅的人。他們總是安靜地採取最短距離行動。不會在公寓的走廊裡大聲吵鬧,說些故弄玄虛的話,讓對方提高警惕。這不是他們的行事。青豆想起光頭男和馬尾男的樣子。他們會無聲無息地靠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站在了身後。

  青豆搖搖頭,然後平靜呼吸。

  也許是真的NHK的收費員。可是沒有注意到貼著銀行自動劃費的單據實在很可疑。青豆確認過,就貼在門邊上。也許是精神病。不過那個男人說的話有著不可思議的現實感。那個男人真的,能越過門感覺到我的氣息。就像敏感地嗅到了我的秘密,或是這其中的一部分一樣。可是卻不能自己打開這扇門,進到房間裡來。門是不會從裡面打開的。而且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我都不會打開這扇門的。

  不,現在還不能下斷言。也許我會從裡側打開這扇門也說不定。如果再一次見到天吾出現在兒童公園,我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這扇門,飛奔到公園去。不管哪裡有什麼等著我。

  青豆將身體縮進陽臺的庭院椅,和往常一樣透過柵欄的縫隙眺望著兒童公園。櫸樹下的長椅做著身穿制服的高中生情侶,一副嚴肅的表情不知在說著什麼。兩個年輕的母親陪著還沒上幼兒園的孩子在砂地上玩。隨處可見的午後公園的光景。青豆長長的時間裡,注視著無人的滑梯的頂端。

  然後青豆將手按在下腹部。垂下眼瞼聽著。那裡毫無疑問有什麼存在著。活著的小小的什麼。她明白的。

  子體。她輕輕地出口說道。

  母體,什麼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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