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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8章:青豆 這扇門還不錯

  在那之後的兩周,除了週二下午來的沉默的補給員之外,沒有人到訪青豆的房間。自稱是NHK收費員的人留下「還會再來」的話。聲音裡能聽到頑固的意志。多少在青豆的耳朵裡迴響。可是在那之後沒有敲門聲。也許在忙著別的收費線路吧。

  表面上安靜平穩的日子。什麼也沒發生,誰也不來,電話鈴也沒響。Tamaru為了安全起見,盡可能的注意電話的聯絡次數。青豆總是拉著房間裡的窗簾,屏息靜氣,不引起別人注意地悄然度日。即使太陽下山,也只點亮最小限度的燈。

  小心地不發出聲響地做高負荷的運動。每天用抹布擦地板,花時間做飯。用磁帶學西班牙語,(從拜託Tamaru的補給品中得到的)做發聲會話練習。長時間不說話的話,嘴周的肌肉會退化的。必須有意識地張大嘴活動。為此外語會話的練習很有作用。而且從以前開始,青豆就對南美抱著羅曼蒂克的幻想。如果能自由選擇去處的話,想在南美某個和平的小國生活。比如哥斯達黎加。在海邊租個小別墅,不時遊游泳看看書。她的包裡裝著的現金,不太奢侈的話能維持十年左右。恐怕他們也不會追去哥斯達黎加。

  青豆一面練習西班牙語的日常會話,一面想像著哥斯達黎加海岸安靜舒適的生活。生活裡包括天吾麼?閉上眼睛,在加勒比海的沙灘上和天吾兩人享受日光浴的情景浮現。她穿著嬌小的黑色比基尼戴著太陽鏡,握著身邊的天吾的手。可是這裡缺少著震撼心靈的現實感。看著像某處平凡的觀光宣傳照片。

  想不到該幹什麼的時候,就清理手槍。按照手冊的說明把Heckler&Koch分解成幾個部件,用布和小刷子清理,上油,重新組裝。確認每個功能都能圓滑地實現。她對這項作業很熟練。感到手槍現在已經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大概十點時上床讀幾頁書,然後睡覺。青豆生來就沒有為入睡發愁過。眼睛瀏覽著活字自然而然困意就來了。關上床頭的燈,臉靠上枕頭閉上眼睛,幾步沒過多久,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她幾乎不怎麼做夢,即使做了,醒來的時候也幾乎什麼也不記得。無數微笑的夢的碎片,撞在了意識的牆壁上。夢的故事情節不清晰,留下的只有脈絡不明的短小片段。她睡眠很深,夢裡也盡是深邃的場所。那樣的夢同住在深海裡的魚一般,不能浮到靠近水面的地方。如果浮上去,因為水壓的不同而會失去原本的形態。

  可是躲在這個家裡開始生活之後每天晚上都做夢。都是清晰又現實的夢。做著夢,在夢境醒來。自己所在的是現實世界還是夢的世界,暫時已然無法判別。這是青豆從未有過的體驗。看枕邊的數字式時鐘。這個數字有時是1時15分,有時是2時37分,有時是4時07分。閉上眼睛想要再睡著。睡眠卻不會那麼簡單到來。

  沒有辦法,青豆想。住在這空中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裡的事情本身,是否是本來的現實就很可疑。在這樣的世界裡睡著之後做夢,其本身是夢還是現實也已無法辨別。不可思議吧?何況我的這雙手還殺過好幾個男人,被狂熱的教徒殘酷地追蹤著,藏身在這個隱秘之處。毫無疑問這其中有緊張,也有怯弱。這只手現在,還殘留著殺過人的觸感。也許我再也不能安穩地在夜裡睡上一覺。這是我理應背負的責任,或許也是不得不支付的代價。

  大致而言她做的夢分為三種。多少她能想起的夢,都在這三種類型中。

  一個是響著雷聲的夢,被黑暗包圍的房間裡,雷聲一直響個不停。可是沒有閃電。和殺害領袖的那個夜晚一樣。房間裡有什麼。青豆赤裸著躺在床上,周圍有什麼東西在徘徊。緩慢的謹慎的動作。毛毯的毛很長,空氣重重地沉澱著。窗戶玻璃因為雷聲細細地震動不止。她很害怕。不明白那裡的是什麼東西。也許是人,也許是動物,也許既不是人也不是動物。終於那個什麼東西離開了房間。不是從門出去的。也不是從窗戶。可是那個氣息終於徐徐遠去,終於消失不見了。房間裡除了她再沒有別人。

  探出手去打開枕邊的燈。赤身裸體地下床,觀察房間。對著床的牆壁上有一個洞。一個人能通過的洞。可是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洞。形狀不停變化的洞。顫抖,移動,忽大忽小。那個什麼就是從這個洞出去的。她凝視著這個洞。它似乎延伸向哪裡。可是裡面只能見到黑暗。仿佛能握在手裡的黑暗。她對這個洞有著好奇心。可同時也感到害怕。心臟發出乾巴巴冷冰冰的聲音。夢在這裡結束了。

  另一個是在高速路路邊的夢。而且她也是全裸的。堵塞的車流中人們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這個裸體。幾乎全是男人。但也有幾個女人。人們凝視著她那對不豐滿的乳房,還有陰毛奇妙的生長方式,好像在仔細地批評一般。皺著眉,苦笑,或是打著哈欠,或是用缺乏表情的目光這麼看著。她想用什麼遮住身體,至少想把乳房和陰毛遮住。布片也好,報紙也好,可是周圍沒有找到任何能到手的東西。而且不知因為某種情況(怎樣的情況不清楚)她的兩手不能自由活動。不時像回憶般吹起一陣風,刺激著乳頭,陰毛也隨之搖動。

  而且——不合時宜的是——現在想要來月經。腰又累又重,小腹有熱熱的感覺,在這麼多人看著的情況下流血的話,到底怎麼辦才好呢。

  這個時候銀色的梅賽德斯房車打開了駕駛座的門。一位氣質良好的中年女性走下車來。穿著亮色的高跟鞋,戴著太陽鏡,佩著銀耳環。很瘦,身材大概和青豆差不多。她從堵塞的車流的間隙中抽出身來到這裡,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青豆的身上。那是到膝蓋的杏色的春季風衣。如同羽毛一般輕柔。簡潔的設計,卻顯得很高檔。尺寸也像定做的一般貼合青豆的身材。那位女性將風衣的扣子一一扣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奉還給您。而且恐怕經血會弄髒風衣。」青豆說。

  女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搖頭。然後穿過混亂的車流,回到梅賽德斯的房車上。可以看見她在駕駛座上向青豆小小地舉起手。但也許這只是眼睛的錯覺。青豆被輕柔的風衣包裹著,感到現在的自己被保護著。她的身體再也不會暴露在誰的眼前。然後簡直像是等待著這個時刻一般,大腿上落下一道血痕。溫暖的,粘糊糊的厚重的血。可是仔細一看那並不是血。沒有顏色。

  第三個夢很難用言語表達。沒有要領,沒有主幹,也沒有情景的一個夢。那裡有的只是移動的感覺。她在不絕的時間裡來來往往,在場所中來來往往。什麼時間,身在何處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在這之間往來才是重要的。一切都是流動的,流動之中生出意義。可是置身在這流動中時,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手心通透,變得仿佛能看穿一般。身體內的骨骼內臟和子宮也變得能一一辨別。那時自我已經消失不見了也未可知。自己也不能看清楚自己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麼呢,青豆想著。沒有答案。

  午後兩點電話鈴響了,正在沙發上午睡的青豆跳起身。

  「有什麼變化麼。」Tamaru問。

  「沒有什麼特別的」青豆說。

  「NHK的收費員呢。」

  「那之後再也沒來。說是要再來,也許只是威脅罷了。」

  「或許。」Tamaru說。「NHK的信號費都是存入銀行直接劃走的。門口也貼著這個收據。收費員的話肯定會留意的。問了NHK,那邊也是這麼說的。大概是哪裡搞錯了吧。」

  「只要不搭理對方就好了吧。」

  「不,不管怎麼樣都不想引起周圍的注意。而且我也是很在意究竟什麼地方搞錯了的性格。」

  「世上充滿了不知不覺犯的小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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