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二六


  牛河從桌子的抽屜裡取出準備好的信封,遞給女孩。她打開信封取出萬元鈔票,就這麼站著數起來。非常老練的數法。細長優美的手指快速地翻動。數完之後將錢放回信封,將信封放進布包。然後對著牛河綻放出比之前更加親切誇張的微笑。好像沒有比現在見著的更令人高興似的。

  牛河想像著這個女孩和蝙蝠到底有著何種關係。可是這當然和牛河沒有任何關係。這個女孩只是個聯絡員罷了。遞過「資料」收取報酬。這大概是分配給她唯一的任務吧。

  個子小小的女孩離開房間後,長時間裡牛河一副割捨不下的心情凝視著房門。那是在她身後閉上的門。房屋中還濃烈地殘留著她的氣息。難道那個女孩,留下氣息的同時也帶走了牛河的一部分靈魂。他強烈地感覺到胸口新近生出的這片空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牛河感到不可思議。而且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十分鐘過後,牛河終於平靜下來打開信封。信封被好幾層膠帶密封著。裡面有打印稿,複印的資料,還有原版的文件鼓鼓囊囊地裝著。怎麼幹的不清楚,不過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弄到這麼多的東西,總是不得不讓人感到佩服。可是于此同時,牛河在這堆文件面對被深深的無力感侵襲著。如果弄到這麼多的東西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辦成怎麼辦?我花大價錢買到的不就是一堆無用的紙?這就是不管怎樣窺視也見不到底一般的無力感。歷經辛勞最後映在眼前的一切,都被死亡預兆般的黯淡的黃昏包圍著。也許是那個女孩留下了什麼的緣故,他想著。或者是帶走了什麼也說不定。

  可是牛河多少恢復了氣力。傍晚之前強作起耐性把這些資料過目了一遍,把認為有用的情報分類別項地做上筆記。在集中精神工作的時候,意識終於將不明正體的無力感追趕到了某個角落。而後房間漸暗,擰亮桌上的燈的時候,高價買到的東西果然有其價值,牛河想。

  先從健身中心的資料開始看起。青豆四年前到這家俱樂部就職,主要擔任肌肉訓練和武術的項目。舉辦了好幾個班進行指導。資料中寫著,她作為訓練師有很高的能力,在會員中也很有人氣。在主辦一般班級的同時也接受個人指導。費用當然很高,可是對於沒有固定時間參加訓練班的人們,或者偏好私人環境的人來說是個便利的機制。青豆也有很多這樣的【個人顧客】。

  青豆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怎樣給【個人顧客】作指導,複印的日程表上都記載著。青豆在俱樂部裡給他們做指導,也會到家裡去。顧客中有知名的藝人,也有政治家。柳屋敷的女主人緒方靜惠是顧客中年紀最大的。

  青豆在俱樂部工作不久馬上開始了和緒方靜惠的聯繫。青豆消失蹤影前一直持續著。恰好和柳屋敷的二層公寓作為【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商談室】的安全小屋正式投入使用的時期相同。也許是偶然的巧合,也許不是。不管怎樣從記錄上看,兩人的關係隨著時間的發展變得密切。

  也許青豆和老婦人之間產生了什麼個人的羈絆。牛河的靈能感覺到了這個氣息。剛開始最初是健身中心的教練和顧客的關係。然後在某個時間點性質改變了。眼睛瀏覽著事務上的記錄和日期,牛河努力地想要找出那個【時間點】。那時發生了什麼。或者明瞭了什麼,以此為契兩人不再是訓練師和顧客的關係。超越了年齡和立場,建立了更親近的個人關係。也許還結成了精神上的密約。然後這個密約經過了可行的通路,到達酒店的套房殺害了領袖。牛河的嗅覺這麼說。

  怎樣的通路呢?而後是怎樣的密約呢?

  牛河的推測還無法被及那裡。

  可是這其中恐怕是和【家庭暴力】有關係吧。這麼看起來,【家庭暴力】對老婦人來說是個重要的個人主旋律。從記錄來看,緒方靜惠最初和青豆的接觸,是在青豆主講的【防身術】的班級上。七十多歲的女人參加防身術訓練班怎麼也不能說是一般性事件。也許是有什麼圍繞著暴力性的因素,讓老婦人和青豆聯繫起來。

  或許青豆自身也曾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領袖是家庭暴力的加害人也說不定。也許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然後向領袖施加制裁。可是這一切也不知過是【也許】這個程度的假說罷了。而且這個假說和牛河所知道的領袖並不吻合。當然,不管是怎樣的人,心底都會有不可探知的東西。領袖也只是個內在深厚的人物。主宰著一個宗教團體的人。聰明,知性,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可是即使假設他實際上是個幹出家庭暴力行為的人,值得他們設計周到的殺人計劃,捨棄過往的身份,置自己於危險不顧也要實行麼?這個事實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管怎麼說,領袖的被害不可能是一念之下的感情衝動。那裡有著毫不動搖的意志,明確無疑的動機和綿密的體系的介入。那個體系長時間有著充足的資金,戒備頗深地運行著。

  可是能證實這些推測的證據一個都沒有。牛河手上的無非是基於假說的狀況實證罷了。奧卡姆的剃刀斬斷的代替品。這個階段也還不能向先驅報告。但是牛河是明白的。這裡有著某種氣味、有著某些反應。一切的要素都指向一個方向。老婦人因為家庭暴力的某些理由,指示青豆殺死了領袖,之後再將她送往安全的地方。蝙蝠收集的資料也全都間接地證實了他的這番假說。

  有關【證人會】的資料整理花費了很長時間。分量多的嚇人,且幾乎全是對牛河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青豆一家給【證人會】的活動做了多少貢獻的具體數字的報告佔據了大半篇幅。就資料來看,青豆一家確實是熱心而富於獻身的信徒。他們的大半人生都奉獻給傳教。青豆的父母現在住在千葉縣市傳市。三十五年間搬過兩次家,都在市川市里。父親青豆隆行(五十八歲)在工程公司工作,母親青豆慶子(五十六歲)沒有職業。長男青豆敬一(三十四歲)從市川市里的縣立高中畢業後,到東京都內的小印刷公司就職。三年後從那裡辭職,開始到位於小田原的【證人會】本部工作。做著印刷教團宣傳手冊的工作,現在幹起管理職位。五年前和女信徒結婚,有了兩個小孩,現在租著小田原市里的公寓生活。

  長女青豆雅美的經歷在十一歲時終結。那時的她捨棄了信仰。對於捨棄信仰的人【證人會】沒有任何興趣。對於【證人會】來說,青豆雅美如同十一歲時死了一樣。在那之後青豆雅美步上了怎樣的人生,是活著還是死了,沒有一行記載。

  這麼看來似乎得去父母或者哥哥那裡問一問了,牛河想。這麼做也許得不到任何線索。從資料中來看,很難想像他們會爽快地回答牛河的問題。青豆的一家人——當然牛河沒有見過——似乎是有著偏執的思考方式,過著偏執的生活,偏執到相信天國近在頭頂毫不懷疑的一群人。對他們而言拋棄信仰的人,即使是自家人,也只是個步上愚蠢肮髒道路的人類。不,也許已經不再看做是自家人了。

  青豆少女時代受過家庭暴力?

  也許受過。也許沒有。可是即使受過,父母也不會將其作為家庭暴力認真對待。牛河知道【證人會】教育孩子十分嚴格。其中多數的場合都伴隨著體罰。

  雖然這麼說,幼兒時期這樣的經歷帶給心理巨大的創傷並且深深地殘留著,至於長大後將誰殺害嗎?當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牛河認為這只是個極端的理由。一個人計劃性地殺人是很艱苦的工作。伴隨著危險,精神上也承受巨大的負擔。被捕的話有重刑等著。其中應該有著更強烈的動機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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