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覺得你實際和他說說話馬上就明白。」

  天吾道謝後掛斷電話。

  幾天後的傍晚天吾給小松打去電話。小松在公司裡。和認識的那個編輯說的一樣,小松說話的方式和平時不一樣。平常總是滔滔不絕嘰嘰喳喳沒有停頓地說話,那時卻不知怎麼覺得像是含含混混似的,給人一面和天吾說著話,一面不斷地轉著想著什麼別的事的印象。也許是有什麼煩惱的事,天吾想。不管怎麼樣,這不像是平時冷靜的小松。不管是有煩心的事,或是接著繁瑣的案子,都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總之按著自己的方式和步調不做改變才是小松的做派。

  「身體狀況已經恢復了嗎?」天吾問道。

  「身體狀況?」

  「但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從公休息了很長時間麼?」

  「啊啊,這樣。」小松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道。短暫的沉默。「已經沒事了。關於這件事不久的什麼時候,再和你說吧。現在還暫時說不清楚。」

  不久的什麼時候,天吾想。從小松的口氣中聽到了什麼奇妙的迴響。那裡好像缺少著什麼恰和的距離感。口中的語言不知怎麼的有些平板,沒有深度。

  那時天吾說了些適當的話,自己掛斷了電話。《空氣蛹》和深繪裡的話題也沒能提出來。避免一切涉及這個話題的氣氛,在小松的口氣中湧動。小松說不清楚的這個什麼事情,真的有過嗎。

  總之終於和小松說上話了。九月末。在那之後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小松是個很喜歡煲電話的男人。當然也會選擇對象,但是有種一面將腦子裡浮現的事脫口而出一面歸納想法的傾向。所以天吾對於這樣的他,充當的就是打壁球時的牆壁的作用。興致上來,即使沒有事也經常給天吾去電話。沒有興致的時候長時間也會不打一個電話。但是二個月以上沒有音信實在少見。

  大概無論是誰,都會有對誰也不想說話的時期吧,天吾想。誰都會有這樣的時期。即使是小松。而且天吾也沒有必須馬上和他商討的事。《空氣蛹》的發行業已停止,幾乎已經不再是社會的話題,也知道行蹤不明的深繪裡實際上在哪。如果有事的話小松會打來電話的。沒有打電話意味著沒有事。

  可是還好打了電話去,天吾想。「關於這件事不久的什麼時候,再和你說吧。」小松這樣的話,不可思議地停留在腦中的角落。

  天吾給在補習學校代客的朋友打去電話詢問情況。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對方說。那麼你父親的情況?

  「一直沒有變化的昏睡著。」天吾說。「在呼吸,體溫和血壓在很低的數值。總之很安定。但是沒有意識,大概也沒有痛苦。就像去了夢中的世界。」

  「也許是不壞的死法呀。」那個男人不帶什麼感情色彩地說。他想說的是,「可能這樣的說法太過冷漠,但是想想的話,某種意義上也許是不錯的死法。」前置被省略掉了。在大學的數學系待上好幾年,早就習慣了這樣省略的會話。不會覺得特別不自然。

  「最近看月亮了麼。」天吾突然想起,問道。沒頭沒腦地詢問月亮的樣子也不覺得可疑的,大概只有這個朋友了。

  對方想了一會。「這麼說起來沒有最近看過月亮的記憶呢。月亮怎麼了?」

  「如果有空想讓你看一次。想聽聽感想。」

  「感想,這個感想,是從什麼角度?」

  「什麼角度都沒關係,想聽聽看見月亮想到的事。」

  不久之後,「想到什麼的話,也許很難歸納成表達。」

  「不,不用在意表達。重要的是明確的特質之類的東西。」

  「看著月亮就明確的特質作何感想?」

  「是的。」天吾說。「即使什麼也沒想也沒有關係。」

  「今天多雲大概月亮不會出現。下次天晴的時候會看的。就是說,如果還記得的話。」

  天吾道謝後掛斷電話。如果還記得的話。這是數學學科出身的人的一大特點。如果不是自己直接關心的事,記憶的壽命就短得驚人。

  會面的時間結束後走出療養所時,天吾向坐在接待處的田村護士打招呼。

  「辛苦了。晚安。」他說著。

  「天吾君還能在這裡待幾天呢。」她按著眼鏡梁問道。工作大概已經結束了,沒穿護士制服,而是打著褶子的葡萄色的裙子和白色上衣,灰色的對襟毛衣的裝扮。

  天吾停下腳步想著。「還沒決定。要看情況。」

  「工作也還暫時請假?」

  「拜託了別人代客。還沒有關係。」

  「你,總是在哪裡吃飯呢?」護士問。

  「在這附近的食堂。」天吾說。「旅館只提供早餐。到合適的店裡,吃定食,也吃蓋飯。就是那樣的地方。」

  「好吃?」

  "不是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不怎麼喜歡。"

  「這樣是不行的呀。」護士嚴肅地說。「不好好吃有營養的食物的話。現在的呢呀,這幅摸樣簡直是站著睡覺的馬一樣。」

  「站著睡覺的馬?」天吾驚訝地說。

  「馬都是站著睡覺的,見過?」

  天吾搖頭。「沒有。」

  「就是你現在這樣的臉。」中年護士說。「去衛生間的鏡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臉吧。一看之下還不知道在睡,仔細一看就明白睡著了。雖然睜著眼鏡卻什麼也看不見。」

  「馬都是睜著眼睛睡覺的?」

  護士深深點頭。「和你一樣。」

  天吾在一瞬間,想著去衛生間的鏡子看看,又作罷了。「明白了,會好好的吃些更有營養的東西。」

  「呐,方便的話一塊兒去吃烤肉吧。」

  「烤肉嗎?」天吾不太吃肉。並不是討厭,只是平常幾乎不想著吃肉。但是被她這麼一說,升起久違地吃一次肉也不錯的心情。確實身體在尋求營養也說不定。

  「今晚接下來裡大家要去吃烤肉。你也來吧。」

  「大家?」

  「六點半工作結束後大家集合,三個人都去。怎麼樣?」

  另外的兩個人是頭髮上插著圓珠筆有小孩的大村護士和個子小小年輕的安達護士。她們三人工作以外關係也很好的樣子。天吾就和她們結伴去吃烤肉的事想了一會。雖然不想打亂簡單樸素的生活節奏,卻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在這個小鎮上天吾有大把的時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如果不打擾的話。」天吾說。

  「當然不是打擾啦。」護士說,「不會假意邀請打擾的人的。所以不必客氣一塊兒來吧。偶爾有健康的年輕男人加入也不壞呀。」

  「哎,健康倒是事實。」天吾心虛地說,

  「是麼,那樣最好不過。」護士從職業角度說道。

  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三個護士,要聚在一起並不容易。可是她們每月一次,即使勉強也要把握這個機會。三人一會出到鎮上吃「有營養的東西」,喝著酒在卡拉OK裡唱歌,盡情玩樂。發散剩餘能量(非常值得一提)。對她們而言這樣的消遣解悶是必要的。田莊的生活又單調,職場中除了醫生和同事的護士之外,就是失去活力和記憶的老人。

  三位護士盡情地吃,盡情地喝。天吾十分不適應這個節奏。所以在興致高漲的她們邊上,老老實實地配合著,適當地吃些烤肉,注意著生啤不喝過量。從烤肉店出來之後轉移到附近的小酒吧,取了威士忌的存酒,唱起卡拉OK。三個護士輪流唱起自己的拿手曲目,然後邊跳邊合唱。大概平時也在練習吧,唱的相當有水平。天吾不擅長卡拉OK,只唱了勉強記得的井上陽水的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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