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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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十一點是打掃的時間,必須離開房間。他在那段時間停下寫作,出門信步到車站前,走進茶館喝咖啡。有時也稍微吃點三明治,但大部分時候什麼也不吃。然後拿起丟在那裡的晨報,檢查是否有和自己相關的新聞。但是沒有看見那樣的新聞。《空氣蛹》作為很久之前的暢銷書已經消失蹤影。現在排名第一的是《想吃就吃,吃也能瘦》的一本減肥書。真是了不起的書名。就算裡面是白紙估計也能大賣。 喝完咖啡,逐條看完新聞之後,天吾坐上巴士前往療養所。到達那裡大致是一點半到兩點之間,再和前臺的熟識的護士說些客套話。似乎是因為天吾開始在小鎮住下,並且每天來看望父親,護士們對他多少比以前態度溫和,對他的接待也變得親切。像是家人溫柔地接納了浪子回頭的兒子一般。 有一個年輕的護士,每次見到天吾的臉都會害羞地一笑。似乎對他有些興趣的樣子。個子小小的,梳著馬尾,眼睛很大,臉頰泛紅。大概是二十出頭吧。可是自見到空氣蛹中沉睡的青豆之後,天吾只想著青豆。其他的女人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偶然掠過的淡淡浮影罷了。在他腦中的角落裡,唯有青豆的身姿常在。青豆一定活在這個世界的某處——他有這樣的回應。而且恐怕青豆也在尋求著天吾。所以她才會在那個傍晚,通過這樣一個特別的通路來與我相會。她一定也沒有忘記天吾。 只要我所見的不是幻覺。 偶爾不知什麼時候,他也會想起年長的女朋友來。現在究竟怎麼樣了呢。已經失去她了,她的丈夫在電話裡說道。所以再也不能和天吾見面。失去了,這個說法現在也仍讓天吾覺得惴惴不安。那裡毫無疑問迴響著不吉之音。 即使這樣,最後她的存在也已漸行漸遠。和她一同度過的午後,依然是完完全全的過去的事。天吾對這件事不願再回頭。不知何時重力產生變化,要點也結束了偏移。想再回到過去已經不可能了。 走進父親的病房,天吾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打了簡短的招呼。然後開始一條一條的按照順序說明從昨天傍晚到現在自己都幹了些什麼。當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坐巴士回到鎮裡,去食堂吃了簡單的晚飯,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回到旅館看書。十點睡覺。早晨早起在鎮上散步,吃飯,寫兩個小時的小說。每天都重複著一樣的事。即使這樣,天吾仍然向失去意識的這個男人 細細地彙報自己的事。不用說,對方沒有一點反應。如同對著牆壁說話一樣。這一切無非是習慣性的儀式。但是隨著時間單純地反復,似乎多少有了些意義。 之後天吾開始朗讀帶來的書。沒有固定於什麼書。僅僅是那時在看什麼,就將看到的地方讀出聲來。電動割草機的使用說明書在手邊的話,也會讀這個的吧。天吾盡可能的用明亮的聲音,讓對方容易聽清楚,慢慢地讀著。這是他唯一用心的地方。 屋外閃電漸強,一瞬之間,青光將往來道路照得光明如晝。也可聽見雷聲。或許是在動雷,但是為了放鬆自己的心情。只能將其假想做無謂的雲和風。道路上雨水如溪潺潺流著。踏上小路之後,似乎不斷有客人跟著徐徐進店。 一道而來的朋友一個勁地盯著人的臉看。剛想問問他是怎麼回事,從剛才開始嘴就不利索了。周圍一片亂哄哄的,周圍的桌子也是對面的桌子也是,同席的客人們都像哪裡被壓迫住了似的喘著氣。 突然閃電忽現,青光直射入屋,照著店內土房裡的人們。這時雷聲大作,幾近能將屋頂震裂。驚訝地站起身來時,擁擠在土房裡的客人們,一齊將臉轉向這邊。這臉是狗是狐分辨不出,但是禽獸們全都穿著洋裝,長長的舌頭吐著,在嘴邊舔來舔去。 讀到這裡,天吾看著父親的臉說道。「念完了。」這部作品到此結束。 沒有反應。 「有什麼感想嗎?」 父親依然沒有回答。 有時也會給父親念一段早上寫的小說原稿。念時將不滿的地方用圓珠筆改正,將改正的部分再讀一遍。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改再念。 「改得不好吧。」他像是向父親徵求意見般說道。但是父親當然不會表明意見。父親沒有說改得不好,或者改之前的比較好,亦或是改不改都差不多,只是雙眼深陷,垂著眼瞼。如同重重卸下卷閘門的不幸的一戶人家。 天吾不時從椅子上站起,大大地舒展身體,走到窗邊眺望窗外的風景。持續幾日陰天之後,也會有下雨的日子。午後一刻不停的雨,又重又暗地淋著松樹防風林。這樣的日子裡完全聽不見浪濤聲。也沒有風,惟有雨筆直地從空中落下。雨中黑色的鳥們成群飛過,這樣的鳥也許心也一樣黑暗潮濕。病房中也是濕的。枕頭和書和桌子。那裡的一切都飽含著濕氣。但是和天氣也好濕氣也好,風也好浪聲也好,全然無關。父親沒有停歇地昏睡中。麻痹如同一件悲天憫人的袈裟,包裹著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會後繼續朗讀。在這又小又濕的房間裡,他沒有任何別的能做的事。 讀書讀累的時候,天吾就坐在一旁沉默。望著沉睡著的父親。然後猜測著他的腦中究竟在想著些什麼。那裡——那像老式鐵床一般堅固的頭蓋骨的裡面——意識以怎樣的形態潛藏其中呢。也許那裡什麼也沒有留下。如同被遺棄的房屋,財產和家具一件不留都被運走,曾經住過的人都氣息也消失殆盡。但是即便這樣,那牆壁和天花板,仍然刻著過去的記憶與時光。畢竟是長時間締造的東西,不會那麼容易地化為虛無。父親在這海邊的療養所樸素的床上躺著的時候,他的內心的空房子裡,時不時也被別人無法看見的時光與記憶包圍著呢。 不久臉頰泛紅的年輕護士來了,向天吾微微笑著,給父親測量體溫,檢查點滴的剩餘情況,再確認積存的尿液量。用圓珠筆在木板的記錄紙上寫下幾個數字。或許都是手冊上的既定程序,她的動作自發而迅速。在目睹著她的一連串動作時,天吾不僅想到,在這海邊小小的療養所裡,照顧著沒有絲毫康復希望的認知障礙症老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她看起來既健康又年輕。漿過的白色制服下的乳房和腰,緊湊結實又富有質感。光滑的脖子上汗毛閃動著金色的光澤。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寫著名字,【安達】。 究竟是什麼,將她帶到這被忘卻和緩慢的死亡支配的偏僻場所呢。天吾知道她作為護士有才能,也很勤勉。還這麼年輕,技術也好。如果願意的話,應該可以到不同種類的醫療現場去。到更加開朗,更加令人感興趣的地方。為什麼特地選擇了這樣的一個地方呢。天吾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如果問她的話,應該會率直地回答吧。他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如果可能的話還是不知道的好,天吾想。不管怎麼說這裡可是貓的小鎮。什麼時候他會乘上列車,回到原來的世界去。 既定的工作完成,護士交回記錄,向著天吾羞澀地一笑。 「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和往常一樣。」 「情況很安定。」天吾盡可能地用明朗的聲音說道。「這麼說的話。」 她浮起半是道歉般的笑容,稍稍歪著腦袋。然後看到了他的膝蓋上合著的書。「你在朗讀這個麼?」 天吾點點頭。「能不能聽見還是個問題。」 「即使這樣,我也覺得是件很好的事。」護士說道。 「好也罷不好也罷,除此之外也想不到能做些什麼。」 「無論是誰,都不是只做能做的事的。」 「大體上人們都過著和我不同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天吾說道。 護士迷惑著該怎麼接話,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她看了看沉睡的父親,再看了看天吾。 「請多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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