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九二


  「沒有特別的變化。一直在睡。」天吾答道。

  護士點點頭。「過一會兒大夫就要來了。川奈先生,您今天在這裡待到幾點鐘?」

  天吾看了一眼手錶。「我坐傍晚七點的火車,大概可以待到六點半。」

  護士填寫完表格後,又把圓珠筆插回頭發裡。

  「從中午過後,我就一直對著他說話,不過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

  天吾說。

  護士答道:「我在接受護理教育時,學過這樣一句話:明朗的話語能讓人的鼓膜產生明朗的振動。明朗的話語擁有明朗的頻率。不管對方是否理解內容,鼓膜都會產生明朗的振動。所受的教育要求我們,不管患者能不能聽得到,都要大聲而明朗地對他們說話。因為不管理論上會怎樣,這麼做肯定是有效果的。從經驗來看,我相信這個說法。」

  天吾想了一下這件事。「謝謝你。」他說。大村護士輕輕點頭,步履輕快地走出病房。

  之後,天吾和父親沉默良久。他已經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適的東西。午後的光線漸漸變弱,黃昏的感覺飄漾在四周。

  最後的陽光在房間內悄然移動。

  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事,我有沒有告訴父親?天吾忽然想到了這件事。好像還沒有說過。他現在生活在天上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裡。「無論怎麼看,那景象都奇怪極了。」他很想告訴父親,但又覺得,此刻在這裡搬出這種話題也毫無意義。不管天上有幾個月亮,對父親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這是自己今後得一個人去面對的問題。

  而且,在這個世界裡(或者說在那個世界裡),無論月亮是只有一個,還是有兩個,甚至是有三個,歸根結底,叫天吾的人卻只有一個。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管走到哪裡,天吾都只能是天吾。還是那個面對自己特有的問題、擁有自己特有的資質的人。對了,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大約三十分鐘後,大村護士又來了。她的頭髮上不知何故沒有插圓珠筆。圓珠筆到哪兒去了?他不知為何很惦念這件事。有兩位男職員推著輪床一起來。兩人都是矮胖身材,膚色淺黑,一句話也不說。

  看上去像外國人。

  「川奈先生,我們得把您父親送到檢查室去。您在這裡等著嗎?」

  護士說。

  天吾看看手錶。「有什麼不對勁嗎?」

  護士搖搖頭。「不,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這個房間裡沒有檢查要用的機器,我們把他送到那邊去檢查。並不是什麼特殊情況。檢查完後,大夫還有話要和您說。」

  「知道了。我在這裡等著。」

  「食堂裡有熱茶。您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謝謝你。」天吾說。

  兩位男子將父親瘦削的身體抱起,連同身上插著的點滴管一起移到輪床上。他們倆把點滴支架和輪床一起推到走廊上。動作嫺熟,始終一言不發。

  「時間不會太久。」護士說。

  但父親很久沒有回來。從窗口射進的光線越來越弱,但天吾沒有打開室內的燈。他覺得,如果開了燈,這裡存在的某種重要的東西似乎就會受損。

  病床上有父親的身體留下的凹陷。他應該沒有多少體重了,但還是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形狀。望著那處凹陷,天吾漸漸感到自己被獨自遺棄在了這個世界上。他甚至覺得,一旦天黑,黎明就再也不會到來了。

  天吾坐在凳子上,被染成了暮靄來臨之前的色彩,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久久沉湎於遐思。然後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思考,只是陷於無望的空白。他緩緩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小便,用冷水洗臉,拿手帕拭幹,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想起了護士的話,到下面的食堂裡喝了熱乎乎的日本茶。

  大約消磨了二十分鐘,回到病房時,父親還沒被送回來。但在病床上父親留下的凹陷裡,放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白色物體。

  那東西全長有一百四十或一百五十釐米,勾勒出美麗光滑的曲線。

  一眼看去,形狀很像花生殼,表面蒙著一層柔軟的東西,類似短短的羽毛。那羽毛還發出微弱但均勻的滑潤光輝。在黑暗時時加深的室內,混雜著淡青色的光隱約包圍著那個物體。它悄悄地橫躺在病床上,仿佛在填補父親留在身後的短暫的私人空間。天吾在門口站住,手擱在門把手上,盯著那奇怪的物體看了片刻。他翕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天吾呆立在那裡,眯起眼睛,詢問自己。為什麼這種東西會放在這裡取代父親呢?很顯然,這不是醫師或護士拿來的。它周圍飄漾著一種偏離了現實相位的特殊空氣。

  隨後,天吾恍然大悟:是空氣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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