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九一


  自己的話有沒有傳人父親耳中,天吾沒有自信。即便傳人了耳中,父親是否理解這些話也無從得知。沒有反應,也沒有感覺。就算父親理解了,也無法知道他是否對這些感興趣。也許他只是覺得「好煩人啊」。也許他在想,別人的人生和我有什麼關係,快讓我安靜地睡覺!

  但天吾只能不斷說出浮上腦際的話語。在這狹窄的病房裡面對面,也沒別的事可做。

  父親依舊紋絲不動。他的雙眼被牢牢封閉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靜靜地等待降雪,將深坑填成白色。

  「現在還不能說進展順利,但可能的話,我想當作家。不是改寫別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覺得寫文章,尤其是寫小說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興啊。我心裡終於生出了這樣的東西。雖然我寫的東西還沒有冠上姓名印成鉛字,但過不了多久就該有點結果了吧。自己說有點那個,但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的能力絕對不差。也有編輯給我一定的好評。對此,我並不擔心。」

  也許該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備接受者的資質,競被真的拉進了自己虛構的世界。但不能在這裡講這種複雜的話題。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決定改變話題。

  「我覺得,對我來說更迫切的問題,是迄今為止我沒能認真地愛上誰。有生以來,我從沒有無條件地愛過一個人,從沒有產生過為了誰可以拋舍一切的心情。連一次都沒有。」

  天吾一邊這麼說,一邊想,眼前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愛過什麼人?或許他真心愛過天吾的母親,才會明知沒有血緣關係,卻把幼小的天吾當作自己的孩子養大成人。如果是這樣,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度過了遠比天吾充實的人生。

  「只不過,該說有一個例外吧,有一個女孩子我始終難忘。在市川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時和我同班。對,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個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現在仍然思念。我其實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她中途轉學了,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開始想尋找她的下落。我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見到她,和她暢談。但沒有找到她。我本該早點尋找她,那樣也許就簡單多了。」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剛才述說的事情在父親腦中安頓下來。

  不如說,等待它們在自己的腦中安頓下來。然後他繼續說道:「是的,對待這種事情時,我非常膽小。比如說,沒去查閱自己的戶籍記錄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母親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調查的話很容易。只要去市政府查一下記錄,馬上就一清二楚了。實際上有好幾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經到了市政府。但我怎麼也無法辦理申請查閱的手續。因為我害怕別人把事實擺在眼前,害怕自己動手揭露這個事實。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這事實會自然地澄清。」

  天吾長歎一聲。

  「這事先不談。那個女孩,我本該早一點就開始找她。這個彎繞得太遠了。不過,我怎麼也無法開始行動。該怎麼說呢,一涉及內心的問題,我就是個膽小鬼。這才是致命的問題。」

  天吾從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松林。風停了。海濤聲也聽不到了。一隻大貓走過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樣,似乎是懷孕了。

  貓躺在樹根下,攤開雙腳,開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對著父親說:

  「但與此無關,我的人生最近終於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是這樣。

  老實說,我長期以來一直恨著爸爸你。從小我就以為,自己不該待在這樣悲慘狹隘的地方,應該擁有一個更為幸福的環境。覺得自己遭受這樣的待遇太不公平。同班同學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滿足中。能力和資質都遠比我差的傢伙,卻好像生活得比我快樂得多。那時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該多好。我總在想像這是個錯誤,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們肯定沒有血緣關係。」

  天吾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看著那只貓。貓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專心地舔著隆起的肚皮。天吾看著貓,繼續說下去。

  「現在我已經不這麼想了。不再這麼思考了。我覺得正處於與自己相稱的環境,擁有一個與自己相稱的父親。這不是假話。說實在的,我從前是個無聊的人,是個沒有價值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我自己毀了自己。如今我徹底明白了。小時候,我的確是個數學神童。連自己都覺得那是了不起的才華。大家都對我另眼相待,奉承我。可是說到底,那是沒有發展前途的才華。它只是在那裡。我從小就身材高大、擅長柔道,在縣運動會上取得過好成績。可是,如果進入更廣闊的世界看看,比我強大的柔道選手比比皆是。在大學裡,我甚至沒能當選參加全國比賽的代表。我受到打擊,有段時期都不知自己算什麼。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其實什麼都不算。」

  天吾打開自己帶來的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又坐在凳子上。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感謝你。我想,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幾乎是這樣確信。我感謝你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養大成人。一個男人要養育一個小孩,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帶著我到處去收NHK的視聽費,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難過,覺得心痛,其中只有讓我厭惡的記憶。不過,你肯定沒想到其他和我交流的手段。該怎麼說呢,這對你來說,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了。那是你和社會唯一的交集。你一定是想讓我看看那現場。到了現在,我也能理解這一點了。當然也有帶著孩子去對收費有利的算計。但肯定不是只為了這個。」

  天吾稍稍頓了一頓,讓自己的話滲入父親腦中。並趁機歸納自己的思緒。

  「小時候我當然不懂這些。我只覺得害羞,覺得痛苦。星期天,別的同學都在開開心心地玩耍,我卻得去收費。星期天的到來讓我無比憎惡。但如今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說你做得對。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這樣做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苛刻。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多少變得頑強了。

  要在這個世上生存,絕不是容易的事。我是親自學到了這一點。」

  天吾攤開雙手,望了一會兒手心。

  「以後我會努力生活下去。我覺得也許會比從前活得更好,少走不必要的彎路。爸爸你今後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也許你想就這樣靜靜地一直睡在這裡,再也不睜開眼。要是你願意,就這麼做吧。如果你希望這樣,我不能阻攔你,只能讓你熟睡下去。不過那個歸那個,我還是想把這些告訴你。對你說說迄今為止我做過的事、此時此刻我正在考慮的事。也許你並不想聽這些。那麼,就算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但總而言之,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我覺得該和你說的話基本說完了。不會再打攪你了。你就好好地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五點過後,頭髮上插著圓珠筆的大村護士來檢查點滴。這次沒有量體溫。

  「有什麼變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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