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九三


  天吾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空氣蛹。在小說《空氣蛹》中,他用文字詳細地描述過它,但沒有見過實物,也不認為它是真實的存在。眼前出現的,正是和他在心中想像、在筆下描寫的完全一致的空氣蛹。

  仿佛胃被人用金屬夾鉗夾了,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

  天吾不管不顧地走進屋裡,關上門。最好別讓人看見。隨後把積在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喉嚨深處發出不自然的響聲。

  天吾慢慢湊近床邊,隔著大概一米的距離,小心翼翼地觀察那只空氣蛹。他在動筆描繪「空氣蛹」的形狀之前,曾先用鉛筆畫過一張簡單的速寫,將自己心中的意象轉化為視覺形態,再轉換成文章。在改寫《空氣蛹》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將這幅畫用圖釘釘在桌子前的牆上。在形狀上,它與其說是蛹,不如說更接近繭。但對深繪裡來說(對天吾也一樣),卻是只能用「空氣蛹」這個名字稱呼的東西。

  當時,天吾自己創作並添加了許多空氣蛹的外觀特徵。比如說中間凹下去的優美曲線,兩端柔軟的裝飾性圓瘤。這些都是他想像出來的。在深繪裡原創的「故事」裡,根本沒有提及。對深繪裡來說,空氣蛹說到底就是空氣蛹,就像介於具象和概念之間的東西,幾乎從未感到有用語言形容它的必要。天吾只得自己動腦設計它的具體形狀。

  而他此刻看到的這個空氣蛹,真在中間有凹下去的曲線,兩端還有美麗的圓瘤。

  這和我在素描裡畫的、在文章裡寫的空氣蛹一模一樣,天吾想。

  和那兩個浮在天上的月亮情形相同,他在文章裡描繪的形狀,不知為何連細節都原樣化作了現實。原因與結果錯綜糾結。

  四肢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神經被扭曲了。皮膚生出顆顆疙瘩。

  身邊這個世界究竟到何處為止是現實,又從何處起是虛構?他無法分辨。到何處為止是深繪裡的東西,又從何處起是天吾的東西?還有,又從何處起是「我們」的東西呢?

  蛹的最上端有一條縱向綻開的筆直裂口。空氣蛹眼看就要裂成兩半。那裡生出一條大約兩釐米寬的空隙。只要彎下腰看,就能看清裡面有什麼東西。但天吾沒有這麼做的勇氣。他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讓肩膀輕輕地上下起伏著調整呼吸,注視著空氣蛹。白蛹發出微弱的光,在那裡一動不動。它就像一道佈置下來的數學題,靜靜地等待著天吾走近。

  蛹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它會向他展示什麼東西?

  在小說《空氣蛹》中,主人公——那位少女,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就是子體。於是少女扔下子體,獨自一人逃出了共同體。可是在天吾的空氣蛹裡(天吾憑直覺,判斷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氣蛹),到底裝著什麼?這究竟是善的東西還是惡的東西?是要引導他的東西,還是要妨害他的東西?而且,到底是誰把這個空氣蛹送到這裡來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採取行動,卻怎樣也鼓不起站起來窺探空氣蛹內部的勇氣。他在害怕。裝在空氣蛹中的東西,也許會傷害自己,也許會極大地改變自己的人生。這樣一想,天吾便有如一個無路可逃的人,身體僵在小小的凳子上。在他面前的,是那種讓他不敢調查父母戶籍、不敢尋找青豆下落的怯懦。他不想知道為自己準備的空氣蛹中裝著什麼東西。如果不知道就能過關,他想就這樣蒙混過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這個房間,頭也不回地坐上車溜回東京。

  然後閉上眼睛,塞住耳朵,躲進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絕無可能。如果不看一眼那裡面的東西就溜走,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如果不敢正視那個東西,我恐怕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天吾久久地僵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後退。

  他在膝頭合攏雙手,凝視著放在床上的空氣蛹,不時逃避般將目光投向窗外。太陽已完全下山,微弱的黑暗緩緩罩住松林。依然沒有風,也聽不見濤聲。安靜得不可思議。而隨著房間越來越黑暗,那個白色物體發出的光變得越深、越鮮明。天吾覺得那東西自身仿佛是活的,有一種安詳的生命之光,有固有的體溫,有秘密的聲響。

  天吾終於下定決心,從凳子上站起來,向著病床彎下身。不能就這樣逃跑。不能永遠像一個膽怯的小孩子,總是不敢正視眼前的東西。

  只有瞭解真相能給人正義的力量,不論那是怎樣的真相。

  空氣蛹的裂口像剛才一樣,還在那裡。和剛才相比,沒變大也沒變小。眯上眼睛從裂縫向裡窺探,沒看見有什麼東西。裡面很暗,中間仿佛遮了一層薄膜。天吾調整呼吸,確認指尖沒有顫抖。然後將手指伸進那寬度約為兩釐米的裂口,像打開兩扇對開的門一樣,緩緩地向左右兩側推開。沒遇到什麼阻礙,也沒有發出聲音,它很容易就開了,簡直像正等著他的手指來打開。

  現在,空氣蛹自身發出的光芒像雪光一般,柔柔地照亮了內部。

  雖然不能說是充足的光亮,也能辨認出裝在裡面的東西。

  天吾在裡面發現的,是一位美麗的十歲少女。

  少女在熟睡。穿著睡衣般不帶裝飾的樸素白色連衣裙,兩隻小手疊放在平平的胸脯上。天吾一眼就認出了她。面容纖瘦,嘴唇抿成一條線,就像拿直尺畫出來的一樣。形狀好看的光潔額頭上,垂著剪得齊齊的劉海。小巧的鼻子朝著天,仿佛在尋覓什麼。鼻翼兩側的顴骨微微向旁邊挺。眼瞼此刻合著,不過一旦睜開,會出現怎樣一雙眼睛,他一清二楚。不可能不清楚。這二十年間,他心裡時時刻刻裝著這位少女的面容。

  青豆,天吾叫出聲來。

  少女沉在深深的睡眠中。似乎是很深的自然的睡眠,連呼吸都極其微弱。她的心臟也只是輕微地鼓動著,虛幻得傳不到人的耳朵裡。

  甚至連抬起眼瞼的力量都沒有。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她的意識不在這裡,而被放在遙遠的某處。儘管如此,天吾口中說出的兩個字,還是微微振動了她的鼓膜。那是她的名字。

  青豆在遙遠的地方聽見了這呼喚。天吾君,她在心中念道,還清晰地喚出聲來。但這句話卻不會掀動躺在空氣蛹中的少女的嘴唇,也不會傳入天吾的耳朵。

  天吾就像被取走了靈魂的人,只是重複著淺淺的呼吸,毫不厭倦地凝視著少女的臉龐。少女的臉看上去非常安寧,從中看不到絲毫悲哀、痛苦和不安的影子。小巧的薄唇仿佛隨時可能輕輕開啟,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那眼睛似乎隨時可能睜開。天吾由衷地祈禱能夠如此。他當然不知道準確的祈禱詞,但他的心在空中織出了無形的祈禱。

  然而少女沒有從深睡中醒來的跡象。

  青豆,天吾試著又呼喚了一聲。

  有好多事必須告訴青豆。還有必須對她傾訴的滿懷深情。日久天長,他始終懷著這份深情活到今天。但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呼喚她的名字。

  青豆,他呼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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