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八八


  通過這個避難階梯,走到下面的二四六號公路上時,我的世界就被調換了。所以,現在我要從這個階梯再次走下去試試。上次從這兒走下去,是在四月初,我穿著米色風衣。如今是九月初,穿風衣太熱。

  但除了風衣,我現在身穿和當時一樣的衣服。就是在澀穀酒店裡殺掉那個從事石油工作的壞蛋時穿的衣服。「島田順子」的西服套裝加上卓丹高跟鞋。白色襯衣。連褲襪和加鋼條的白色胸罩。我把迷你裙向上卷起來,爬越鐵柵欄,從這裡走下了階梯。

  我要再做一次相同的事情。這完全是出自好奇心。我只是想知道,身穿和當時相同的服裝、前往相同的場所、做相同的事情,結果會發生什麼。我並不期盼獲救。死,我並不覺得恐怖。大限來臨時,我不會躊躇。我能面帶微笑從容地去死。但青豆不願對事情的前因後果還一無所知,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死去。她想嘗試自己能嘗試的一切。如果不行,那就死心好了。可是直到最後一刻,都要盡我所能。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青豆從鐵柵欄探出上半身,尋找避難階梯。但那裡沒有避難階梯。

  無論看多少遍,結果都完全相同。避難階梯消失了。

  青豆咬著嘴唇,扭歪了臉。

  地點並沒有弄錯。的確是這個緊急停車處。周圍的風景也完全一樣,埃索的廣告牌就在眼前。在1984年的世界裡,避難階梯就在這個位置。就像那個奇怪的司機所說的,她輕易地找到那個階梯,並翻越柵欄,從階梯走了下去。但在1Q84年的世界裡,避難階梯已經不復存在。

  出口被封起來了。

  青豆將扭曲的臉恢復原狀,小心地環視四周,再次仰望埃索廣告牌。老虎也手握加油管,尾巴高高地豎起,斜眼看向這邊,開心地微笑著。仿佛幸福到了極點,絕不可能有比這更滿足的事了。

  這是當然的事,青豆想。

  是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種事了。在大倉飯店的套間,死在青豆手下之前,領袖曾清楚地說過:從1Q84年返回1984年的道路不存在,進入這個世界的門是單向開放的。

  儘管如此,青豆還是非得用雙眼確認這個事實不可。這就是她的天性。於是她確認了這個事實。劇終。證畢。Q.E.D.①青豆靠在鐵柵欄上,仰望著天空。無可挑剔的天氣。深藍的背景下,飄著幾絲筆直而細長的雲。天空一望無際,簡直不像都市的天空,然而看不見月亮。月亮到哪裡去了?得了,隨它去。月亮是月亮,我是我。我們有各自的活法、各自的日程。

  如果是費·唐娜薇,此時大概會掏出細長的香煙來,從容地用打火機點燃,優雅地眯起眼睛。但青豆不抽煙,沒帶香煙也沒帶打火機。

  她包裡裝著的,只有檸檬味的止咳糖,外加一把精鋼製造的九毫米自動手槍,以及紮進過好幾個男人後頸的特製冰錐。哪一樣,和香煙相比都更致命一些。

  青豆將視線投向擁堵不前的車列。人們在各自的汽車裡興沖沖地望著她。親眼目睹普通市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可不是常有的機會。

  如果還是個妙齡女子,就更是如此了。更何況她身著迷你裙,足蹬纖細的高跟鞋,戴著墨綠太陽鏡,嘴角還掛著微笑。不看的人反而肯定有毛病。

  道路上停的大半是大型貨運卡車。各種貨物從各種地方運往東京。

  司機們大概徹夜不眠地駕車,此時又被捲入了早上這宿命般的堵車。

  他們無聊、膩煩而且疲倦,盼望早點洗澡、剃須,上床睡覺。這是他們唯一的願望。這些人像在觀賞未曾見慣的珍奇動物,只是呆呆地望著青豆。他們疲倦得過了頭,懶得和任何事物產生糾葛。

  在這眾多的送貨卡車中有一台銀色梅塞德斯奔馳,簡直像一隻優美的羚羊誤人了粗俗的犀牛群一般。像是剛到貨的新車,美麗的車身①拉丁文quoderatdemonstrandum的縮寫,表示證明完畢。

  映著初升的朝陽,轂蓋也和車身的色調相配。駕駛席的玻璃窗搖了下去,一位裝扮得體的中年婦女在盯著這邊看。紀梵希太陽鏡。可以看見擱在方向盤上的手。戒指閃閃發光。

  她看上去好像很和藹,而且似乎在為青豆擔憂。高速公路上,一個穿戴高雅的年輕女子究竟在幹什麼?出了什麼事?她詫異不已,似乎準備向青豆呼喊。如果請她幫忙,她也許會載自己一程。

  青豆摘下雷朋眼鏡,裝進了上衣的胸袋。在鮮豔的朝陽的照耀下眯著眼睛,用手指揉了一陣鼻翼兩側留下的鏡架痕跡。舌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有一縷口紅的味道。抬眼望望晴朗的天空,然後為慎重起見,再次看看腳下。

  她打開挎包,不慌不忙地摸出赫克勒一科赫。將挎包撲通一下扔在腳邊,解放了雙手。左手打開手槍保險,拉動套筒,子彈上膛。這一連串動作迅速而準確。清脆的聲音在四周迴響。她在手中輕輕一搖,掂了掂槍的分量。槍體自重為四百八十克,再加上七發子彈的重量。

  沒問題,子彈已經上膛。她能感覺出重量的差異。

  青豆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上,依然掛著微笑。人們觀望著青豆這一連串舉動。看到她從包中掏出手槍,也沒有一個人震驚。至少是沒將震驚表現在臉上。也許是沒想到那是一把真槍。不過,這可是把真槍哦,青豆在心中念道。

  隨後,青豆將槍柄朝上,把槍口塞進口中。槍口對準了大腦,對準了意識寄身的灰色迷宮。

  不必思索,祈禱詞自動脫口而出。就這樣將槍口塞在口中,她飛速地念誦一遍。念的是什麼,恐怕誰也聽不清。不過沒關係。只要上帝聽明白就行。自己口中念誦的祈禱詞,青豆幼時幾乎理解不了。但這一串詞句卻一直滲到了她靈魂深處。在學校裡吃午飯前一定得念誦。

  獨自一人孤單卻大聲地念,毫不介意周圍的人好奇的目光和嘲笑。重要的是,上帝在注視著你。誰都不可能逃脫這目光。

  老大哥在注視著你。

  我們在天上的尊主,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免我們的罪。願你為我們謙卑的進步賜福。阿門。

  容貌秀麗、握著嶄新的梅塞德斯奔馳方向盤的中年女子,仍然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青豆的臉。她——一如周圍的人們——似乎未能準確地理解青豆手中那把手槍的意義。如果她理解了,肯定會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青豆想。如果她親眼目睹了腦漿飛濺的景象,今天的午餐和晚餐怕是無法下嚥了。所以聽我的話,沒錯,請把眼睛轉過去,青豆對著她無聲地勸告。我可不是在刷牙,而是將一把叫赫克勒一科赫的德國造自動手槍塞進了嘴巴。連祈禱都做完了。這意思,你一定明白吧。

  這是來自我的忠告。重要忠告。轉過臉去,什麼都別看,開著你那輛剛出廠的銀色梅塞德斯奔馳,徑直回家。趕回你那寶貝丈夫和寶貝孩子們正在等你的漂亮的家,繼續過你那安穩的生活。這可不是像你這樣的人該看的場景。這可是貨真價實、外形醜陋的手槍。七顆醜陋的九毫米子彈裝填在裡面。而且契訶夫也說過,一旦槍在故事裡登場,就必須在某個場景開火才行。這就是故事這種東西的意義。

  但那位中年女子怎麼也不肯從青豆身上移開視線。青豆無奈地微微搖頭。對不起,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時間已到。演出就要開場了。

  請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

  「呵呵——」負責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呵呵——」剩下的六個人附和道。

  「天吾君。」青豆喃喃地說,然後手指搭上扳機,加重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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