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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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無疑正看著這對浮在天上的月亮。我敢打賭,賭什麼都行。我心裡明白。他坐在那裡,正望著黃色大月亮和生了一層苔蘚般的變形的綠色小月亮。而且他似乎在冥思苦想,思索著兩個月亮並排存在的意義。這個男人難道也是身不由己地漂流到這1Q84年的世界的人之一?也許正因為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意義困惑不已。肯定是這樣。他才不得不在夜裡爬到滑梯上,孤單地一個人凝望月亮,在腦海裡羅列出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假設,細緻地進行驗證。 不對,也許不是這麼回事。那個男人也許是到這裡搜尋我的,是「先驅」派來的追殺者之一。 於是一瞬間,心跳猛然加速,耳中發出叮的一聲耳鳴。青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插在腰帶下的自動手槍。她緊緊地握住那堅硬的槍柄。 但無論怎麼看,從那位男子身上都感覺不到那種緊迫的氣息,也看不出暴力的跡象。他獨自坐在滑梯頂,腦袋倚在扶手上,直勾勾地盯著兩個浮在天上的月亮,沉湎於漫長的思索。青豆在三樓陽臺上,他在下面。青豆坐在園藝椅上,從不透明的塑料遮板和金屬扶手的縫隙間,俯視著那個男人。就算對方抬頭向這邊望,肯定也看不見青豆。 加上他一心只顧看天,可能有人在暗中窺望自己的念頭,似乎根本不會掠過他的腦際。 青豆穩定情緒,靜靜吐出積澱在胸中的濁氣。然後放鬆手指上的力氣,鬆開抓著槍把的手,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觀察那個男人。從她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公園的水銀燈從高處將他的身姿照得雪亮。這是個身材很高的男人,肩幅也很寬。看起來硬硬的頭髮剪得很短,身穿長袖T恤,袖子一直卷到肘部。相貌說不上英俊,卻很精悍,給人好感。腦袋形狀也不差,等再上點年紀,頭髮變稀一些,肯定會更好看。 隨即,青豆恍然大悟。 那是天吾。 這不可能,青豆想。她簡短但堅決地連連搖頭。這肯定是荒唐的錯覺。無論如何,事情也不可能這樣湊巧。她不能正常呼吸,身體系統出現紊亂,意志與行為無法相連。想再仔細看看那個男子,但不知為何眼睛無法聚焦。仿佛由於某種外力,左右兩眼的視力忽然變得迥然相異。她下意識地狠狠扭著臉。 我該怎麼辦? 她從園藝椅上站起身,毫無意義地東張西望。然後想起了客廳的裝飾櫥裡有尼康的小型雙筒望遠鏡,便去取。拿著雙筒望遠鏡匆忙趕回陽臺上,沖著滑梯望去。年輕男子還在那裡,姿勢和剛才一樣,側面朝著這邊,仰望天空。她用顫抖的手調節望遠鏡的焦距,將他的側臉拉近。屏息,凝神。沒錯,那是天吾。縱然二十年歲月流逝,青豆卻明白,那就是天吾,絕不是別人。 青豆最驚訝的,是天吾的外貌從十歲以來幾乎沒有變化,仿佛一個十歲少年就這樣變成了三十歲。倒不是說他滿臉稚氣。身材當然變得遠為高大,脖頸粗壯,面容充滿成熟感,表情中也顯現出深度。放在膝頭的手大而有力,和二十年前她在小學教室裡握過的手很不一樣。 儘管如此,那具軀體釀出的氖圍,卻和十歲時的天吾完全一樣。強壯厚實的身軀給她自然的暖意和深深的安心。青豆渴望把面頰貼上那副胸膛。非常強烈地渴望。這讓她很高興。而且他坐在兒童公園的滑梯上,仰望著天空,熱心地凝視她看著的東西,兩個月亮。對,我們能看見同樣的東西。 我該怎麼辦? 青豆不知所措。她把望遠鏡放在膝頭,使勁攥緊了雙手。指甲甚至都陷進了肉裡,留下難以消失的印痕。攥緊的雙拳瑟瑟發抖。 我該怎麼辦? 她傾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身體似乎不知何時從正中分裂成了兩半。一半試圖積極地接受天吾就在眼前的事實。另一半則拒絕接受,試圖把它趕到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讓她相信這種事根本沒有發生。 這兩種朝著相反方向運動的力量,在她體內激烈爭鬥。雙方都極力把她朝各自的目標拉拽。仿佛周身的肌肉被扯碎,關節快要散架,骨頭將成為粉塵。 青豆很想就這樣沖進公園,爬上滑梯,向坐在那裡的天吾訴說。 可是,說什麼好呢?她不知道如何運用嘴部的肌肉。儘管這樣,她恐怕還是會竭力擠出什麼話來。我是青豆,二十年前在市川的小學教室裡握過你的手。你還記得我嗎? 這樣說行嗎? 肯定還有更好的說法。 另外一個她卻命令:「別動!就這麼躲在陽臺上!」你已經無計可施了。不是嗎?你昨夜和那位領袖談妥了交易。你要放棄自己的生命來拯救天吾,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契約已經簽訂。你同意將領袖送到那個世界去,並奉上自己的生命。現在你在這裡和天吾見面敘舊,那又能怎樣昵?而且,萬一他根本不記得你,或只記得你是個「專做嚇人祈禱的不體面的女孩」,你打算怎麼辦?要是那樣,你會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死? 這麼一想,她就全身僵硬,開始瑟瑟發抖。她無法抑制這種顫抖。 就像患重感冒時打寒戰一樣,似乎一直凍到心底。她用兩臂抱緊自己的身體,在這嚴寒面前顫抖不已。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坐在滑梯上仰望天空的天吾。似乎一旦移開視線,天吾就會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渴望被天吾摟在懷中。渴望讓他那雙大手撫摸自己的身體。渴望全身感受到他的溫暖。渴望他撫摸周身每一個部位,溫暖它們。我想讓你幫我驅走身體深處的寒氣,然後進入我的體內,盡情地攪動,像用勺子攪拌可可一樣,緩緩地直抵深處。如果你為我做了這些,縱然當場死去,我也心中無憾。真的。 不,真是這樣嗎?青豆想。假如這樣,也許我就不想死了。也許我會盼望永遠和他在一起。赴死的決心就像被朝陽直射的露珠,痛快地蒸發,轉瞬即逝。或許我想把他殺死。或許會用赫克勒一科赫先把他射殺,再把自己的腦漿打出來。完全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情況,自己可能做出什麼蠢事。 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她無力判斷。呼吸變得急促,種種思緒紛至遝來,交替出現,理不出頭緒。什麼才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她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渴望現在就在這裡被他粗壯的雙臂擁人懷中。至於以後的事,哪裡還顧得上?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就讓他們隨意安排吧。 青豆下定決心。她沖進洗手間,用毛巾拭去臉上的淚痕,對著鏡子迅速地理理頭髮。整張臉一塌糊塗。眼睛紅紅的,充血了。身上的衣服也糟糕透頂。一套退了色的運動衣,腰帶下面插了一把九毫米自動手槍,在後腰上形成一個古怪的包。絕不是適合去見二十年來朝思暮想的人的裝扮。為什麼沒穿得稍微像樣一點?但事到如今已無可奈何。沒有時間再換衣服。她赤著腳蹬上運動鞋,門也沒鎖,就快步奔下公寓的逃生梯。然後橫穿馬路,沖進沒有人影的公園,跑到了滑梯前。可是,天吾已經蹤影全無。沐浴著水銀燈那人工燈光的滑梯上空無一人,比月亮的背面還要昏暗還要陰冷,空空蕩蕩。 那會不會是錯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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