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七一


  第18章: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裡咬著下唇,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後,這麼說。

  天吾重新交攏放在桌上的雙手,注視著深繪裡的眼睛。「在這附近?就是說,她在高圓寺?」

  「從這裡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呢?但就算問了這種問題,她恐怕也不會回答。這結果連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就是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能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裡搖搖頭。「只是走來走去,還見不到。」

  「她就在從這裡走路便能到達的地方,不過,只是走來走去地找她,還是找不到。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

  天吾的腦海中浮現出青豆蜷曲著身體,躲在某處散發著黴味的屋簷下的情景。「為什麼?她在躲誰?」他問。

  理所當然,沒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來,就說明她現在是處於危急狀態?」天吾問。

  「危急狀態。」深繪裡重複著天吾的話,還露出了面對著苦藥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歡這個詞的餘音吧。

  「比如說被什麼人追殺之類。」天吾說。

  深繪裡稍稍歪了歪腦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會一直待在這一帶。」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一動不動地躲藏著,所以不會在外邊悠閒地散步。」

  「不會這麼做。」這位美麗的少女斷然地說。

  「這麼說,我必須去找某個特殊的地方。」

  深繪裡點頭贊同。

  「那是怎樣的特殊地方呢?」天吾問。

  不用說,沒有回答。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過了一會兒,深繪裡問,「說不定有用處。」

  「有用處。」天吾說,「假如能回想起關於她的什麼來,說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處有關的線索,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只是微微聳了聳肩。其中包含著肯定的意味。

  「謝謝你。」天吾致謝道。

  深繪裡像心滿意足的貓兒,輕輕地點頭。

  天吾在廚房裡準備晚餐。深繪裡在唱片架上認真地挑選唱片。唱片並不算多,但挑選花去了她很多時間。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張滾石樂隊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落下了唱針。那是一張讀高中時向誰借來的唱片,不知為何一直忘記還了。好久沒有聽過了。

  天吾一邊聽著《媽媽的小幫手》和《簡女士》,一面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飯,燒了豆腐裙帶菜味噌湯。把花椰菜煮了煮,澆上事先做好備用的咖喱。還用四季豆和洋蔥做了個蔬菜沙拉。天吾並不覺得做菜痛苦。他習慣一面做菜一面思考。關於日常的問題,關於數學的問題,關於小說,甚至是關於形而上的命題。站在廚房裡動手操作時,反而比什麼都不做時能更好、更有條理地思考問題。但無論怎麼思考,也想像不出深繪裡說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樣的地方。在本來就沒有秩序的場所,硬要加上秩序,只能是徒勞無功。能抵達的地方有限。

  兩人在餐桌前對面而坐,吃著晚飯。沒有堪稱交談的對話。他們就像迎來了倦怠期的夫婦,默默地將飯菜送入口中,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也可能什麼都沒想。尤其是在深繪裡身上,很難辨別這兩者的不同。吃完晚飯,天吾喝咖啡,深繪裡從冰箱裡拿出布丁吃。她不管吃什麼,表情都沒有變化。看上去似乎腦中只考慮咀嚼的問題,天吾坐在餐桌前,按照深繪裡的暗示,努力回想著青豆的事。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說不定有用處。

  但天吾沒能集中精神想起什麼。滾石樂隊的唱片換了一張。《小紅公雞》,米克·賈格爾①醉心于芝加哥藍調時期的演唱。不錯。但並非為沉思者或苦苦挖掘記憶者著想而創作的音樂。滾石這支樂隊幾乎沒有這樣的熱心。他想,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待上一會兒。

  ①MickJagger,英國搖滾巨匠、滾石樂隊主唱。

  「我到外邊走走。」天吾說。

  深繪裡拿著滾石樂隊的唱片袋,無所謂似的點點頭。

  「不管誰來了也別開門哦。」天吾叮囑道。

  天吾穿著藏青長袖T恤、熨痕完全消失的米黃卡其褲、運動鞋,朝著車站方向走去,走進一家位於車站前、名叫「麥頭」的小店,點了生啤。這是一家供應酒和簡單食物的小酒館。店面不大,來二十多個客人就要擠爆了。以前他到這家店裡來過好幾次。快到深夜時分,會湧進大批年輕客人,非常熱鬧,但七點到八點之間客人比較少,靜靜的,感覺很舒適。很適合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邊喝啤酒邊讀書。椅子坐上去也很愜意。這個店名來歷不明,意義也不明。其實可以問問店員,但天吾不善於和素不相識的人聊天。加上就算不知道店名來歷,也沒什麼不便。反正這是一家叫「麥頭」的環境舒適的小酒館。

  值得慶倖,店內沒放音樂。天吾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喝著嘉士伯生啤,嚼著小缽子裡的花色堅果,心裡想著青豆的事。回憶青豆的身姿,就意味著他自己要回歸十歲的少年時代,也意味著再次體驗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十歲時,他被青豆握了手,然後拒絕了跟父親去收NHK視聽費。不久後,他體驗了明確的勃起和初次射精。這對天吾來說,成了人生的一個轉機。當然,即便不被青豆握手,這個轉折也會到來,或遲或早。但青豆激勵了他,促成了這樣的變化,就像在背後推了他一把。

  他攤開左手,久久地望著手掌。那位十歲少女握了這只手,大大地改變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無法條理地說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過當時兩個人以極自然的方式相互理解,接納了對方。幾乎是奇跡一般,完全而徹底。這種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發生許多次。不但如此,在有些人身上也許連一次都不會發生。只是在那一刻,天吾未能充分理解它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不,不只是在那一刻,直到最近為止,他都未能真正理解其中蘊含的意義。他僅僅是漠然地將那位少女的形象一直擁在心中。

  她三十歲了,如今外貌可能也大為不同了。也許個子長高了,胸部隆起了,髮型自然也改變了。如果已經脫離了「證人會」,也許還會化點妝。說不定現在穿的是精緻昂貴的衣服。天吾想像不出身穿全套CK的西裝、足蹬高跟鞋英姿颯爽地走在大街上的青豆,會是什麼模樣。但這種事也極有可能。人註定要成長,所謂成長,就是完成變化。或許她此刻就在這家店裡,我卻沒有注意到。

  他一面舉杯喝啤酒,一面重新環顧四周。她就在這附近。在走路可以到達的距離之內。深繪裡這麼說。於是天吾全部相信她的話。既然她說是這樣,大概就是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