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六九


  「我到現在還常常想起他。孤兒院的生活很悲慘。食物不足,經常餓肚子。冬天凍得要死,勞動異常嚴酷。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厲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覺得那裡的生活艱苦。只要手拿雕刻刀,獨自雕刻著老鼠,好像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會發瘋。除了這一點,他非常聽話,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只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著一塊木頭看半天,裡面藏著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只剩揮舞著雕刻刀把那只老鼠從木頭裡掏出來了。

  那小子經常這麼說:『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說,那小子一直在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裡的虛構的老鼠。」

  「而你保護了這位少年。」

  「是啊。並不是我主動要那樣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樣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個位置,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得守住它。這是球場上的規則,所以我遵守了規則。比如說,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搶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對方是個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氣也好,不只一個人也好,這種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他打倒。

  當然有時會反被人家打倒,有過好多次。可是,這不是輸贏的問題。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還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奪回來。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青豆說,「不過說到底,你還是拋棄了那孩子。」

  「因為我必須一個人活下去,不能永遠守在身邊看著他。我沒有那個餘裕。這是理所當然的。」

  青豆再次攤開右手,凝視著它。

  「我好幾次看見你手裡拿著個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沒錯。他給了我一個小的。我逃出孤兒院時,把它帶出來了。現在還在我身邊。」

  「我說Tamaru先生,你幹嗎現在和我說這些?我覺得,你可是那種絕不會毫無意義地談論自己的類型。」

  「我想說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還常常想起他。」Tamaru答道,「倒不是說盼望再次見到他。我並不想和他再見。時至今日,見了面也無話可說。只是,呃,他全神貫注地把老鼠從木頭裡『掏出來』的情景,還異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裡。這對我來說,成了非常重要的風景之一。它教給了我什麼東西。或者說,它試圖教給我什麼東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這種東西。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但這是具有意義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就是為了巧妙地說明那個東西而活著。我這麼想。」

  「你是說,那就像我們活著的根據?」

  「也許。」

  「我也有這樣的風景。」。應該好好珍視它。」

  「我會珍視的。」青豆答道。

  「我想說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會盡我所能來保護你。如果有必須打倒的對手,不管他是誰,我都會上前把他打倒。這和輸贏無關,我不會棄你於不顧。」

  「謝謝你。」

  數秒平靜的沉默。

  「這幾天不要走出那個房間。記住,走出一步,外邊就是原始森林。知道了嗎?」

  「知道了。」青豆答道。

  於是電話掛斷了。放下聽筒後,青豆才發現,自己剛才把它攥得那麼緊。

  青豆想,Tamaru想傳達給我的信息,恐怕就是告訴我,我如今已是他們所屬的家族中不可缺少的一員,而那紐帶一旦形成,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割斷。說起來,我們是由一種虛擬的血緣關係彼此相連。青豆感謝Tamaru,因為他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他大概覺得,對青豆來說,目前正是痛苦的時期。把她當作了家族的一員,他才會一點點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

  然而,想到這種密切的關聯,只有通過暴力的形式才能成立,青豆便覺得痛苦難忍。違反法律,連殺數人,這次自己又遭人追殺,說不定還會死於非命,身處這種特異狀態之中,我們才能心心相通。如果沒有殺人這一行為介入其中,究竟是否可能建立這種關係?如果不是站在非法的立場,究竟能否締結信賴的紐帶?只怕會很難。

  一邊喝著茶,一邊看電視新聞。關於赤阪見附車站進水的報道已經不見了。一夜過去,水退了,地鐵恢復正常運行,這種事情便成了往事。而「先驅」領袖的死亡仍舊沒有被世人獲知。知道這一事實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青豆想像著那個巨漢的屍體被高溫焚燒爐火化的情形。Tamaru說,會連一片骨頭也不剩。恩寵也好痛苦也好,統統無關,一切都化作一縷輕煙,融人初秋的天空裡。青豆的腦海裡,浮出了那縷輕煙與天空。

  有一條暢銷書《空氣蛹》的作者——一位十七歲少女失蹤的消息。

  深繪裡,即深田繪裡子,已經兩個多月行蹤不明。警方收到監護人的搜尋請求,對她的下落進行了慎重的調查,目前還未查明真相。播音員如此宣告。播放了書店裡《空氣蛹》如山堆積的圖像,書店牆上貼著印有這位美麗少女肖像的海報。年輕的女店員對著電視臺的麥克風說:「書現在暢銷勢頭驚人。我自己也買來讀過。小說充滿豐富的想像,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點找到深繪裡的下落。」

  這段新聞並沒有特別提及深田繪裡子和宗教法人「先驅」的關係。

  一旦涉及宗教團體,媒體就會高度警惕。

  總之,深田繪裡子下落不明。她十歲時被生父強姦。如果原樣接受他的說法,就是他們多義性地交合了。並通過這個行為,把小小人導入了他的內部。他是怎麼說的?對,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繪裡子是「感知者」,她父親是「接受者」。於是這個男人開始聽見特別的聲音。他成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驅」這一宗教團體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後她離開了教團,並且開始負責「反小小人」運動,與天吾結成搭檔,寫了一本叫《空氣蛹》的小說,成了暢銷書。而現在,她由於某種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尋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將教團「先驅」的領袖——深田繪裡子的父親,使用特製的冰錐殺害了。教團的人把他的屍體運出了飯店,偷偷地「處理」了。深田繪裡子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會如何接受此事?青豆無法想像。儘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沒有痛苦的堪稱慈悲的死,我也畢竟是親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人的生命雖然本質上是孤獨的存在,卻不是孤立的存在。它總是在某個地方與別的生命相連。對於這一點,只怕我也要以某種形式承擔責任。

  天吾也與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關。把我們聯繫起來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裡?在做什麼?他是否與深田繪裡子的失蹤有關?他們倆此刻還是結伴行動嗎?電視新聞當然隻字未提天吾的命運。他才是《空氣蛹》實質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還無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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