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六八


  「也許是。」

  「總之,你平息了這一切。」

  「是的。」青豆用乾澀的聲音答道。

  青豆左手拿著聽筒,將依然殘留著死的感覺的右手攤開,望著手掌。和少女們進行多義性的交合究竟是怎麼回事?青豆理解不了。自然也無法向老夫人解釋。

  「和以前一樣,在外表上很像自然死亡,不過他們大概不會視為自然死亡吧。從事件的推移來看,他們肯定會認定我和領袖的死有某種關係。正像您知道的,他們至今沒有向警方通報他的死亡。」

  「不管他們今後採取什麼行動,我們都會全力保護你。」老夫人說,「他們有他們的組織,但我們也有強大的人脈和雄厚的資金。而且你又是個非常謹慎、聰明的人。我們不會讓他們得逞。」

  「還沒找到阿翼嗎?」青豆問。

  「還沒弄清她的下落。我猜,可能是在教團裡。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眼下還沒找到把那孩子奪回來的辦法。但由於領袖的死亡,教團會處於混亂狀態。利用這種混亂,說不定能把那孩子救出來。那孩子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保護。」

  領袖說,在那間庇護所裡的阿翼並非實體。她不過是觀念的一種形態,而且被回收了。然而這種話,卻不能在這裡告訴老夫人。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其實連青豆也沒弄明白。但她還記得被舉起來的大理石鐘。那一幕的確發生在眼前。

  青豆說:「我得在這個藏身處躲避多久?」

  「大概要四天到一周。然後你就會得到新的名字和環境,遷移到遠處去。你在那裡安身後,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我們必須暫時中斷接觸。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你。考慮到我的年齡,說不定會再也見不到你了。也許我本不該請你加入這種麻煩的事情。我好幾次這麼想。否則,我也許就不會像這樣失去你了……」

  老夫人聲音哽咽。青豆默默等著她說下去。

  「……但是,我不後悔。恐怕一切都像是宿命。不得不把你捲進來。我沒有別的選擇。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是它一直推動著我前行。弄成這種局面,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們分享了某種東西。某種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別處無法獲得的東西。」

  「沒錯。」老夫人說。

  「與您分享它,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謝謝你。你能這麼說,我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不能再見到老夫人,對青豆來說也是很痛苦的事。她是青豆手中極少的紐帶之一。好不容易將她與外界連接起來的紐帶。

  「多多保重。」青豆說。

  「你更要多多保重。」老夫人說,「祝你幸福。」

  「如果可能的話。」青豆回答。幸福是離青豆最遙遠的事物之一。

  Tamaru接過了電話。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用過那個吧?」

  「還沒用。」

  「最好不要用。」

  「我儘量照你的希望去努力。」青豆說。

  稍微停頓了片刻,Tamaru又說:「上次告訴過你,我是在北海道深山裡的孤兒院長大的,對不對?」

  「跟父母離散,從樺太撤退回國,被送進了那裡。」

  「那座孤兒院裡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孩子,是和黑人的混血兒。

  我猜是和三澤一帶基地裡的大兵生的。不知道母親是誰。不是妓女就是吧女,總之差不多吧。一生下來就被母親拋棄,送到那裡去了。塊頭比我大,腦子卻不太機靈。當然經常受到周圍那幫傢伙的欺負。膚色也不一樣嘛。這種事你能理解嗎?」

  「嗯。」

  「我也不是日本人,一來二去就變成了他的保護人般的角色。說來我們境遇差不多。一個是從樺太撤回來的朝鮮人,一個是黑人和妓女生的混血兒。社會等級的最底層。不過我反倒因此變得頑強了。但那小子卻頑強不起來。我要是不管他的話,他必死無疑。那種環境下,你要麼是腦筋好用反應快,要麼是身體粗壯能打架,不然就活不下去。」

  青豆默默昕著他說下去。

  「你不管讓那小子幹什麼,他都幹不好。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像樣。

  連衣服紐扣也不會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乾淨。但是,只有雕刻雕得好極了。只要有幾把雕刻刀和木頭,一眨眼他就能雕出漂亮的木雕。

  還不需要草稿。腦子裡浮出一個形象,就這樣準確而立體地雕出來。

  非常纖細、逼真。那是一種天才。了不起。」

  「學者症候群。」青豆說。

  「是啊,沒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的。所謂的學者症候群。

  有這類天賦不尋常的人。可是,當時誰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人們認為他是弱智,是個儘管腦子反應遲鈍,手卻很巧的會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為何他只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麼看都跟活的一樣。可是除了老鼠,他什麼都不雕。大家都讓他雕別的動物,馬和熊之類的,為此還特意帶他到動物園裡去看。可是他對別的動物沒表現出絲毫興趣。於是大家心灰意冷,由著他雕老鼠去了。就是說隨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種形狀、大小和姿態的老鼠。要說奇怪,可真有些奇怪。因為孤兒院裡根本沒有什麼老鼠。冷,而且在哪裡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兒院,就連老鼠都覺得太窮了。為什麼那小子對老鼠如此執著,沒人能理解……總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為小小的話題,還上了地方報紙,甚至有幾個人表示願意出錢買。於是孤兒院的院長,一個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間工藝品店裡,賣給遊客,賺了一小筆錢。當然那些錢一個子兒也不會用到我們身上。不知道怎麼用的,大概是孤兒院的上層隨便花在什麼上面了吧。就給了那小子幾把雕刻刀和木頭,讓他在工藝室裡沒完沒了地雕刻老鼠。不過,免除了累人的田間勞動,只要一個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單看這一點,也該說是萬幸啦。」

  「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我十四歲時逃離了孤兒院,此後一直是孤身一人活了下來。我馬上坐上渡船來到了本土,之後再也沒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小子時,他還彎著腰坐在工作臺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這種時候,你說什麼話他都聽不見。

  所以我連一聲再見也沒說。如果他還沒死,只怕還在某個地方繼續雕刻老鼠吧。因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幹。」

  青豆沉默不言,等著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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