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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16章:天吾 就像一艘幽靈船

  到了明天,那裡會出現一個怎樣的世界?

  「誰也不知道。」深繪裡說。

  但天吾醒來的這個世界,與昨晚睡去時那個世界相比,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枕邊的時鐘指向六點剛過。窗外已經大亮,空氣無比澄澈,從窗簾的縫隙間,光線像楔子一般照進來。夏季似乎也終於即將結束。

  鳥鳴聲尖利鮮明地傳來,讓人覺得昨日那猛烈的雷雨宛如幻夢,像是在許久以前,發生在某個不知是何處的地方的事。

  醒來後先浮上天吾腦際的是,說不定深繪裡已經在昨天夜裡消失了蹤影。但那位少女就在他身旁,像冬眠中的小動物,正睡得很沉。

  睡容美麗,細細的黑髮垂在雪白的臉頰上,勾勒出複雜的紋樣。耳朵藏在頭髮下面,看不見。鼻息輕輕傳來。半晌,天吾望著天花板,傾聽著那小小的風箱般的呼吸聲。

  他還清晰地記著昨夜射精的感覺。一想到自己真把精液射在了這位少女體內,他便感到頭腦混亂。還是大量的精液。到了早晨,這就像那場雷雨一樣,讓人覺得似乎並非發生在現實中的事。簡直像是夢中的體驗。十多歲時,他多次體驗過夢遺。做了非常真實的春夢,在夢中射精,然後醒來。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夢,只有射精是真實的。

  就感覺而言,這兩件事十分相似。

  但這不是夢遺。他確實射在了深繪裡體內。她引導他的陰莖插入自己體內,有效地榨取了他的精液。他只是聽任擺佈。當時,他的身體完全麻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而且,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小學教室裡射精的。但不管怎樣,深繪裡說她沒有月經,不必擔心懷孕。他實在無法理解竟會發生這種事情。然而,的確真的發生過。在現實世界中,作為現實。大概是。

  他下了床,換好衣服,走到廚房裡燒開水,泡了咖啡。一邊泡咖啡,一邊試著理清思緒,就像理清抽屜裡的東西一樣。但他理不清。

  只是將幾樣東西調換了位置。在原來放橡皮的地方放了回形針,原來放回形針的地方放了轉筆刀,原來放轉筆刀的地方放了橡皮。只不過是從一種混亂形態改變為另外一種混亂形態。

  喝了新鮮的咖啡,走進洗手間一邊聽調頻廣播的巴洛克音樂節目,一邊刮鬍子。泰勒曼①為各種獨奏樂器創作的組曲。老一套的行動。

  在廚房裡泡咖啡,喝下去,一邊聽著收音機的「為您傾情呈獻巴洛克音樂」,一邊刮鬍子。每天只有曲目會改變。昨天好像是拉莫②的鍵盤音樂。

  解說人介紹道:

  十八世紀前半葉作為作曲家在歐洲各地享有盛譽的泰勒曼,進入十九世紀之後,因過於多產而受到了人們的輕侮。但這其實並非泰勒①GeorgPhilippTelemann(1681-1767),德國作曲家。

  ②Jean-PhilippeRameau(1683-1764),法國作曲家、音樂理論家。

  曼的過錯。伴隨著歐洲社會構成的變化,音樂的創作目的發生了很大改變,導致了這種評價的逆轉。

  這就是新的世界嗎?他心想。

  再次環視四周的風景,仍然看不到能稱為變化的東西。輕侮的人們現在還未現身。但無論如何,鬍鬚必須得刮。不管世界是面目全非還是一成不變,反正不會有人來替他刮鬍子。只能自己動手。

  刮完鬍子,烤好吐司抹上黃油吃,又喝了一杯咖啡。去臥室看看深繪裡,她好像睡得酣沉甜美,身子一動不動。姿勢始終沒有改變過。

  頭髮在面頰上描繪著相同的紋樣。鼻息也像剛才一樣安寧。

  天吾今天沒有安排,也沒有補習學校的課。不會有人來訪,也沒有拜訪別人的計劃。今天一整天他是自由的,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他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繼續寫他的小說。用鋼筆將字填進稿紙裡。一如往常,他很快進入了角色。意識頻道被切換,其他的事物迅速從視野裡消失了。

  深繪裡醒來,是在九點之前。她脫去睡衣,穿著天吾的T恤。傑夫·貝克訪日公演的T恤。他去千倉探望父親時穿過。一對乳房鮮明地凸起,不由分說地讓天吾回想起昨夜射精的感覺。就像一個年號會讓人聯想起歷史事件一樣。

  調頻廣播裡放著馬塞爾·迪普雷①的風琴曲。天吾停下寫作,為她做早餐。深繪裡喝了伯爵紅茶,在吐司上抹了果醬吃。她就像倫勃朗在描繪衣服的褶皺,仔細地花了很長時間,往吐司上塗抹果醬。

  「你的書賣了多少?」天吾問。

  ①MarcelDupre(1886-1971),法國風琴演奏家、作曲家。

  「是《空氣蛹》嗎。」深繪裡問。

  「對。」

  「不知道。」深繪裡說,還輕輕地皺起眉頭,「好多好多。」

  對她來說,數字並不是重要的因素,天吾想。她那句「好多好多」,讓人聯想起遼闊的原野上一望無際的三葉草。三葉草表示的,始終是「多」這個概念,那數字誰也數不清。

  「好多人都在讀《空氣蛹》。」天吾說。

  深繪裡不聲不響,檢查著塗抹的果醬。

  「我得跟小松先生見一面。越早越好。」天吾隔著餐桌,望著深繪裡的臉說。她的臉一如平日,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你一定見過小松先生吧?」

  「記者見面會的時候。」

  「說話了嗎?」

  深繪裡微微搖頭。意思是:幾乎沒說話。

  他能清晰地想像出那幅場景。小松還是老樣子,快嘴快舌滔滔不絕,說著些心中所想——也許其實沒有想——的事情。而她幾乎一言不發,也沒好好地聽對方說話。小松對此毫不在意。如果有人要求以具體實例說明「一對絕不相容的人物組合」,只要舉出深繪裡和小松即可。

  天吾說:「很久沒見到小松先生了,也沒有電話來。他最近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因為《空氣蛹》成了暢銷書,他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已經到時候了,應該面對面坐下來,認真討論一下各種問題。正好你也在,是個好機會。我們一起見見他,好不好?」

  「三個人。」

  「嗯。這樣說話更容易些。」

  深繪裡略作思考,也許是略作想像。然後答道:「沒關係。如果能做到的話。」

  如果能做到的話,天吾在腦中複述。話裡有一種預言般的餘韻。

  「你認為可能做不到嗎?」天吾戰戰兢兢地問。

  深繪裡未作回答。

  「如果可能,就跟他見一面。這樣行不行?」

  「見了面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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