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六二


  她好容易坐進出租車時,離留下領袖的屍體離開那個房間,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小時。到此為止,花去了預定時間的兩倍。也許是小小人贏得了這段時間。讓赤阪驟降暴雨,使地鐵停運,擾亂交通,造成新宿站的混亂,導致出租車數量不足,延緩了青豆的行動。就這樣慢慢勒緊她的神經,企圖讓她喪失冷靜。不,這也可能只是巧合,只是偶然形成了這樣的局面。我只是被無中生有的小小人的身影嚇壞了。

  青豆把目的地告訴司機,深深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那穿著深色西裝的兩人組,此時肯定在看著手錶確認時間,等待教主醒來。青豆想像著他們的情形。光頭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默默思考。思考是他的職責。思考,然後判斷。他也許會覺得詫異:領袖睡得過於寧靜了。

  領袖總是無聲無息地酣眠,連鼾聲和鼻息都不發出。儘管如此,也總有些動靜。那個女人說,總得熟睡兩個小時。為了肌肉的恢復,至少要讓他安靜地休息這些時間。現在才過去一個小時。然而,有種東西撩撥著他的神經。也許最好去看一看。怎麼辦才好?他猶豫不定。

  不過真正危險的還是馬尾。離開房間時馬尾顯示的轉瞬即逝的暴力跡象,青豆記憶猶新。一個寡言少語卻有敏銳直覺的傢伙,也許還擅長格鬥技巧,比預想的似乎高超得多。青豆這點武術修行,恐怕遠遠不是對手。連伸手摸槍的時間大概都別想有。所幸他不是個行家。

  將直覺付諸行動之前,他的理性先起了作用。他習慣了聽命於別人。

  和Tamaru不一樣。如果是Tamaru,大概會先將對方撂倒,除去其戰鬥力,然後再進行思考。行動當先,相信直覺,邏輯判斷放到以後再說。他知道,瞬間的躊躇便會錯過時機。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腋下滲出薄薄的汗水。她無言地搖搖頭。

  我真幸運,至少逃過了被當場活捉的厄運。今後得加倍小心。就像Tamaru說的,謹慎為人、吃苦耐勞比什麼都重要。危機,就在放鬆警惕的那一瞬間造訪。

  出租車司機是個說話很客氣的中年男子。他拿出地圖,停下車,關上計價器,好心地幫忙查找門牌號碼,找到了那座公寓。青豆道謝後下了車。這是一座別致的新建六層公寓,位於住宅區的正中。大門口沒有人。青豆按下二八三一,解除自動鎖打開自動門,坐著乾淨但狹窄的電梯上了三樓。走下電梯,先確認逃生梯的位置。然後拿到了用膠帶粘在門前腳墊背面的鑰匙,開門進屋。房門一打開,門口的照明就自動亮起。房間裡發出新房特有的氣味。擺設的家具和電器似乎全都嶄新,看不到使用過的形跡。恐怕是剛從紙箱裡拿出來、解去塑料包裝的吧。這些家具和電器,看上去像是為了裝飾公寓的樣板間,由設計師成套買齊的東西。形式簡單,注重功能,感覺不到生活的氣息。

  一進門,左邊有一間餐廳兼客廳。有走廊,有衛生間和浴室,靠裡有兩個房間。一間臥室裡放著大號雙人床,被褥已經鋪好。百葉窗關著。打開臨街一側的窗戶,環狀七號線上車來車往的聲響便像遙遠的海濤聲,傳了過來。關上窗子,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客廳外有一個小小的陽臺,可以俯瞰路對面的小公園。那裡有秋千、滑梯、沙坑,還有公共廁所。高高的水銀燈將四周照得通明,亮得幾乎讓人覺得不太自然。高大的櫸樹枝條縱橫。房間雖在三樓.但周圍沒有高樓,不必介意別人的目光。

  青豆想起剛離開的自由之丘的家。那是一座陳舊的建築,說不上乾淨,不時還有蟑螂現身,牆壁也很單薄。很難說是令人留戀的住所,但此刻她卻很懷念。待在這所沒有一點污痕的新房子裡,她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被剝奪了記憶與個性的匿名者。

  拉開電冰箱,門袋裡冰著四罐喜力啤酒。青豆開了一罐,喝了一口。打開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坐在前面看新聞。有關打雷和暴雨的報道。赤阪見附車站內進水,丸之內線和銀座線停運被當作頭條新聞報道。漫溢的雨水順著車站的臺階,如同瀑布般往下流淌。身穿雨衣的員工在車站入口堆放沙袋,那怎麼看都太晚了。地鐵依舊停止運行,修復不知得等到何時。電視記者伸出麥克風,採訪無法回家的人們。

  也有人抱怨說「早晨天氣預報還說今天一天都是晴天呢」。

  新聞節目一直看到了最後,當然還沒有報道「先驅」領袖死亡的消息。那兩人組肯定還在隔壁房間裡等著呢。接下去他們會知道真相。

  她從旅行包中取出小包,拿出赫克勒一科赫,放在餐桌上。擺在嶄新的餐桌上的德制自動手槍,看上去異常粗俗沉默,而且通體烏黑。但靠著它,全無個性的屋子裡似乎誕生了一個焦點。「有自動手槍的風景。」青豆嘟囔道。簡直像一幅畫的標題。總之,今後必須片刻不離地帶著它了,必須時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不管是沖著別人開槍,還是沖著自己。

  大冰箱裡準備了足夠的食品,萬一有事時可以半個月不出門。蔬菜和水果,一些立即可食的熟食。冷凍箱內各種肉類、魚和麵包凍得硬邦邦的。甚至還有冰淇淋。食品架上排列著袋裝熟食、罐頭和調味品,應有盡有。還有大米和麵。礦泉水也綽綽有餘。還準備了葡萄酒,紅白各兩瓶。不知是誰準備的,總之無微不至。暫時想不出有什麼疏漏。

  她感到有點餓了,於是取出卡芒貝爾乾酪,切好和鹹餅乾一起吃了。吃了一半乾酪,又洗了一根西芹,蘸著蛋黃醬整個兒啃下去。

  然後,她把臥室裡的櫥櫃抽屜一個個依序拉開看。最上層放著睡衣和薄浴巾,嶄新的,裝在塑料袋裡還沒開封。準備得很周到。第二層抽屜裡放著T恤和三雙短襪、連褲襪、內衣。一律和家具的款式相配,白色,式樣簡潔,也都裝在塑料袋裡。恐怕和發給庇護所裡的女人的一樣。質地優良,卻總感覺飄漾著「配給品」的氣息。

  洗手間裡有洗髮露、護髮素,以及護膚霜、化妝水。她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青豆平時幾乎從不化妝,需要的化妝品很少。還有牙刷、牙縫刷和牙膏。連發梳、棉棒、剃刀、小鑷子、生理用品都準備好了,細緻周到。衛生紙和麵巾紙也儲備充足。浴巾和洗臉毛巾疊得整整齊齊,堆放在小櫥裡。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

  她拉開壁櫥。說不定這裡面會掛滿和她的身材相符的連衣裙、和她的尺碼相配的鞋子。如果都是阿瑪尼和菲拉格慕,就更無可挑剔了。

  但事與願違,,壁櫥裡空空的。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到什麼程度叫周到,從哪裡開始叫過分,他們心中明白。就像傑伊·蓋茨比的圖書室一樣,真正的書應有盡有,但不會事先為你裁開書頁。況且在此逗留期間,大概不會有外出的必要。他們不會準備不必要的東西。但準備了很多衣架。

  青豆從旅行包中拿出帶來的衣服,一件件地確認沒有皺紋之後,掛到衣架上。儘管她明白,其實不這麼做,讓衣服放在包裡原封不動,對逃亡中的她來說反而更方便。但這個世界上青豆最討厭的,就是身穿滿是褶皺的衣服。

  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冷靜的職業犯罪者,青豆想。真是的。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介意什麼衣服的褶皺。於是她想起了以前與亞由美的對話。

  「把現款藏在床墊子裡,一旦情況危急,馬上抓起來跳窗而逃。」

  「對對對,就是那個。」亞由美說著,打了個響指,「豈不是跟《賭命鴛鴦》-樣嘛。史蒂夫·麥奎恩的電影,鈔票捆加霰彈槍。

  我就喜歡這種樣子。」

  這種生活好像不太好玩呀,青豆對著牆壁說。

  隨後,青豆走進浴室,脫去衣服,洗了個淋浴。淋著熱水,將身上討厭的汗水沖去。走出浴室,坐在廚房吧台前,用毛巾擦拭潮濕的頭髮,喝了一口剛才沒喝完的罐裝啤酒。

  今天一天內,幾件事情確實有了進展,青豆想。齒輪發出哢嚓一聲,向前進了一格。而一旦向前邁進,齒輪就不能倒退了。這就是世界的規則。

  青豆拿起手槍,翻個個兒,把槍口向上塞進口中。齒尖觸到的鋼鐵感覺又硬又冷,微微發出潤滑油的氣味。只要這樣擊穿腦袋就行了。

  推上擊錘,扣動扳機,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沒有左思右想的必要,也沒有東逃西竄的必要。

  青豆並不怕死。我死了,天吾君就能活下去。他今後將生活在1Q84年,生活在這有兩個月亮的世界。但這裡不包括我。在這個世界裡,我不會和他相逢。無論世界如何重疊,我都不會遇到他。至少那位領袖是這麼說的。

  青豆再次緩緩掃視室內。簡直就像樣板間,她想。清潔,風格統一,必需品應有盡有,但缺乏個性,冷漠疏離。只是個紙糊的東西。

  如果我得死在這種地方,或許說不上是令人愉快的死法。但即使換成自己喜歡的舞臺背景,這個世界上究竟存在令人愉快的死法這種東西嗎?而且細細一想,我們生活的世界,歸根結底不就像一個巨大的樣板間嗎?走進來,坐下,喝茶,眺望窗外風景,時間一到便道謝,走出去。陳設在這裡的家具只是應付了事的贗品。就連掛在窗前的月亮,也許都是個紙糊的假月亮。

  可是我愛著天吾君,青豆心想。還小聲地說出口。我愛天吾君。

  這可不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1Q84年是個現實的世界,一刀就能割出血來。疼痛是真實的疼痛,恐怖是真實的恐怖。懸在天上的月亮並不是紙糊的月亮,而是一對真正的月亮。而且在這個世界裡,我為了天吾君主動接受死亡。我不允許任何人說這是假的。

  青豆抬頭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圓形的鐘。是布朗公司造型簡約的產品,與赫克勒一科赫十分相配。除了這座鐘,這所屋子的牆上什麼都沒掛。時鐘的針指向十點過後,這是那兩人即將發現領袖屍體的時刻。

  在大倉飯店優雅的高級套間的臥室裡,一個男人斷了氣。體形龐大、不同尋常的男子。他已經遷移到了那邊的世界。無論是誰,無論怎麼做,也不可能將他拉回到這邊的世界了。

  終於,妖怪就要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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