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六〇


  青豆站在房間中央,扭頭望去。她的心臟發出激烈乾澀的跳動聲,右手若無其事地抵在腰際。

  「瑜伽墊。」那個年輕男子說,「你忘記把瑜伽墊帶走了。還鋪在臥室的地板上呢。」

  青豆微微一笑。「他正睡在那上面,不能推開他硬拉出來。您不介意的話,就送給你們了。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用了很長時間。

  你們不要的話,就扔掉好了。」

  光頭略一沉吟,然後點點頭。「謝謝您。」

  青豆走到門口,馬尾從椅子上站起來,為她開門,並輕輕頷首示意。此人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青豆想。她也頷首回應,從他的面前穿過。

  但在那一瞬間,一個暴力的念頭如同強烈的電流,劃過青豆的肌膚。馬尾忽然伸過手,要抓她的右臂。那本該是極其迅速而準確的動作。迅速得幾乎能抓住空中的飛蠅。的確有這樣一種鮮活的、轉瞬即逝的感覺。青豆渾身肌肉變得僵硬,皮膚粒粒起粟,心臟停跳了一拍,呼吸滯澀,脊背上仿佛爬過一條冰蟲。意識裸露在白熱的光下。假如被這傢伙抓住了右臂,我就無法伸手掏槍,如此一來,我絕無勝算。

  這傢伙感覺到我做了手腳,直覺這間屋子裡出了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肯定是非常不當的事。本能告訴他必須抓住這個女人,將她按倒在地板上,狠狠將體重壓上去,先把她的肩關節卸下來再說。

  但說到底,那只是直覺而已,沒有確證。萬一只是誤會,他將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他猶豫不決,終於還是放棄了。作判斷下指示的,畢竟是光頭,他沒有那個資格。他拼命抑制住右手的衝動,卸去了右肩的力量。青豆清楚地感知到了馬尾的內心在這一兩秒內經歷的一連串變化。

  青豆走到鋪著地毯的走廊裡,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若無其事地穿過筆直的走廊。馬尾好像把頭伸出了門外,用目光追逐她的一舉一動。青豆的後背上,始終能覺出他利刃一般鋒銳的視線。全身的肌肉奇癢難熬,但她硬是沒有回頭。絕不能回頭。繞過走廊拐角,渾身的緊張才鬆弛下來。但還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摁下電梯下行按鈕,直到電梯抵達(等了近乎永遠的時間才抵達),始終把手放在背後,握著手槍的把。萬一馬尾改變主意追上來,隨時都能拔槍。必須在那強勁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之前,毫不猶豫地擊斃對方,或是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應該選擇哪一個,青豆猶豫不決。

  也許到最後關頭仍然會猶豫。

  但沒有人追上來。飯店的走廊依舊無比安靜。電梯門丁零一聲,緩緩打開,青豆跨進去,按下一層大堂按鈕,等著門關閉。然後咬著嘴唇,盯著樓層指示燈。步出電梯,走過寬闊的大堂,坐進在門口候客的出租車。雨已經完全停了,車子卻像剛從水中鑽出來,全身水滴淋漓。去新宿車站西口,青豆說。出租車起動,離開飯店,她大口吐出鬱積在體內的悶氣。然後閉上眼,讓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她暫時什麼也不想。

  強烈地想嘔吐。覺得胃裡的東西全湧到了喉嚨口。她勉強把它們推回去。摁下按鈕,打開一半車窗,將夜晚濕潤的空氣送入肺裡。讓身體靠在座位上,連做幾次深呼吸。口中有一種不祥的氣息,一種像是體內有某種東西開始腐爛的氣味。

  她忽然想起來,摸索著棉布褲子的口袋,找到了兩片口香糖。用微微顫抖的手剝去包裝紙,塞進口中慢慢地嚼。薄荷味。令人懷念的香味。它總算撫慰了神經。隨著下顎的蠕動,口中討厭的氣味一點點減弱。並非我體內真有什麼東西腐爛了,不過是恐懼讓我變得有些異常。

  但總而言之,一切都結束了,青豆想,我已經再也沒有必要殺人了。而且,我是對的,她告訴自己。那傢伙罪當受死,這只是應得的報應。更何況——儘管實屬偶然——他本人渴求死亡。我按照他的願望,給了他平靜的死亡。我沒做錯,只是有違法律。

  但不論怎樣努力說服自己,她都不能由衷地信服。她就在剛才親手殺了一個非同一般的人。鋒利的針尖無聲無息地沉入那人後頸的感覺,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其中隱含著一種非同一般的手感。正是這東西攪得青豆心煩意亂。她攤開兩隻手掌,望了片刻。不對。和平常很不相同。但看不透是什麼不同、怎樣不同。

  如果相信那人的話,她殺的就是一位先知。一位代言神的聲音的人。但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神,只怕是小小人。先知同時也是王,而王註定要遭到殺戮。就是說,她是命運派來的刺客。於是她動用暴力除掉這位王兼先知,從而保住了世界的善惡平衡。結果,她卻不得不死去。但是,當時她做了一筆交易。通過殺害那人、並在事實上放棄自己的生命,天吾的生命便能得救。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如果相信那人的話。

  然而,青豆不得不基本相信他。他不是一個瘋狂的信徒,況且瀕臨死亡的人常常不會說謊。最主要的,是他的話具有說服力。像巨錨一樣沉重的說服力。所有的船上都有一隻與船的大小和重量相配的錨。

  青豆不得不承認,那傢伙不管幹過多麼下流無恥的惡行,也的確是個令人聯想起大船的人。

  她避開司機的視線,拔出赫克勒一科赫,關上保險後放進了塑料小包。大約五百克堅固的、能致死的重量,從她身上除下了。

  「剛才雷打得好厲害。雨也下得很猛。」司機說。

  「雷?」青豆說。她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實就發生在三十分鐘前。這樣說來,的確打過雷。「是啊,好厲害的雷。」

  「天氣預報根本沒提到這種事,還說是一整天都是晴天呢。」

  她開動腦筋,總得說點什麼。但想不出說什麼好。腦子像變得遲鈍了許多。「天氣預報總是說不中。」她說。

  司機從後視鏡裡瞟了青豆一眼。也許是她說話的腔調有點不自然。

  他說:「道路漫水,聽說水一直流到了地鐵赤阪見附車站裡,線路也被水淹了。因為雨集中在一片狹窄區域的緣故。銀座線和丸之內線暫停運行。剛才廣播裡說的。」

  由於暴雨的緣故,地鐵停止了運行。這會不會給我的行動帶來影響?必須抓緊時間思考。我前往新宿車站,從投幣式寄存櫃裡取出旅行包和挎包。然後給Tamaru打電話,接受指示。如果一定得從新宿乘坐丸之內線,事情就有些麻煩。可用於逃生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

  過了兩個小時,他們發現領袖不醒,自然會覺得奇怪,恐怕要到隔壁去查看情況,發現那人已經斷氣。他們就會立刻開始行動。

  「丸之內線還沒有恢復運行嗎?」青豆問司機。

  「這個嘛,不清楚啊。要不要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

  「呃,麻煩你了。」

  據領袖說,是小小人帶來了這場雷雨。他們在赤阪附近一帶下了一場暴雨,造成了地鐵停運。青豆搖搖頭。其中也許隱藏著什麼企圖。

  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司機將收音機調到了NHK。正在播放音樂節目。是流行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歌手演唱的民謠專輯。青豆小時候曾在廣播裡聽過這些歌,有著遙遠的記憶,但她絲毫不覺得懷念,胸中反而湧起了不快的情緒。這些歌讓她回想起來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但無論怎麼等,也沒有關於地鐵運行情況的消息。

  「對不起,這就可以了。請你把收音機關上好嗎?」青豆說,「反正到了新宿站看看情況再說。」

  司機關掉收音機。「新宿站,肯定很擠。」他說。

  新宿站果然如同司機說的那樣,擁擠不堪。由於在新宿站與國鐵相接的丸之內線停運,客流有些混亂,人們東奔西竄。雖然已過了下班回家的高峰時段,要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也不容易。

  青豆好容易擠到投幣式寄存櫃前,取出挎包和黑色人造革旅行包。

  旅行包裡裝著從銀行保險箱拿出來的現金。從健身包裡取出一些物品,分別裝進挎包和旅行包。光頭給的裝有現金的信封,放著手槍的塑料小包,裝冰錐的小盒子。沒用了的耐克健身包則放進旁邊的投幣式寄存櫃裡,投入百元硬幣,上了鎖。她不打算再取走了,反正裡面沒有任何可以追查到她的東西。

  她拎著旅行包在車站裡走來走去,尋找公用電話。所有的公用電話前都擁擠不堪。人們排著長隊,等著打電話告訴家人:由於列車停運,得晚點到家。青豆微微皺起眉。看來小小人不會那麼簡單地讓我逃脫。按照領袖的說法,他們不能直接對我下手,但是能動用其他間接的手段攻擊我的弱點,阻礙我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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