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五五


  「可是,這只是你的說法。」她指出,「你有什麼根據或證明,能讓我非相信你不可嗎?」

  男人搖搖頭。「是的。根本沒有根據和證明。我僅僅是這麼說。

  不過我擁有的特殊能力,你剛才已經見到了。那架座鐘上可沒拴繩子,而且還很重。你可以過去看一下。我說的話,你要麼接受要麼不接受。

  而且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青豆抬眼看了看矮櫥上的座鐘。錶針快指向九點了。座鐘的位置稍稍偏斜,朝向一個奇妙的角度。那是剛才浮上空中又掉落的緣故。

  男人說:「在這個1Q84年裡,目前好像沒有可能同時解救你們兩人。選項只有兩個。一個恐怕是你死去,而天吾君活下來。另一個恐怕是他死去,而你活下來。非此即彼。不是令人愉快的選項,我可是一開始就告訴過你。」

  「但不存在別的選項。」

  男人搖搖頭。「目前,只能從這兩個中選擇一個。」

  青豆將肺裡的空氣集中起來,緩緩呼出。

  「我很同情你。」男人說,「假如你待在1984年,肯定不必被迫做這樣的選擇。但同時,你大概也無法知道天吾君始終在思念你。正因為你被這樣帶到了1Q84年,別的先不管,你才可能知道這個事實:你們的心在某種意義上被聯結在一起。」

  青豆閉上眼睛。她想,我決不哭。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天吾君真的在渴求我嗎?你能斷言這是事實嗎?」青豆這樣問。

  「直到今天,天吾君除了你之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可是,他從來沒有尋找過我。」

  「你不是也從沒打算尋找他的下落嗎?」

  青豆閉上眼睛,在刹那間回顧漫長的歲月。宛如爬上高岡,站在懸崖上俯瞰眼底的海峽。她感到了大海的氣息,聽到了幽深的風聲。

  她說:「看來我們應該早點鼓足勇氣,相互尋找對方。這樣的話,我們本可以在原來那個世界裡成為一體。」

  「當然可以這樣假設。」男人說,「但在1984年的世界裡,你肯定連想都不會這麼想。就像這樣,原因和結果是以扭曲的形式結合。任你如何將兩個世界交疊,也不可能化解這種扭曲。」

  淚水從青豆的眼中滴落下來。她為自己以前喪失的東西哭泣,還為自己即將喪失的東西哭泣。接著終於——究竟哭了多久?~—到了再也無淚可流的時刻。仿佛感情撞上了眼睛看不見的高牆,眼淚在那裡流盡了。

  「好。」青豆說,「沒有確鑿的證據,什麼都沒有證明,細微之處無法理解。可是,看來我還是不得不接受你的建議。就照你要求的那樣,我讓你從這個世界消失,給你沒有痛苦的速死。為了讓天吾君能活下去。」

  「這麼說,你願意和我作交易?」

  「是的。我願意。」

  「你恐怕會死。」男人說,「你會被逼入絕境,受到懲罰。那懲罰也許會很殘酷。他們是一群瘋狂的信徒。」

  「沒關係。」

  「因為你有愛?」

  青豆點點頭。

  「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男人說,「和歌詞一樣。」

  「如果我殺了你,天吾君真的能活下去,是不是?」

  男人片刻沉默不語,然後說:「天吾君會活下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話。這毫無疑問,可以用來和我的生命交換。」

  「還有我的生命。」青豆說。

  「有些東西只能拿命來換。」男人說。

  青豆雙手緊緊地互握。「說老實話,我本來是希望活著和天吾君結為一體。」

  不久,沉默降臨在室內,連雷也停止了轟鳴。萬籟俱寂。

  「如果可能,很想讓你們這樣。」男人靜靜地說,「連我也這麼想。

  可是很抱歉,這個選項不存在。無論是在1984年還是1Q84年,都不存在。在各不相同的意義上。」

  「在1984年,連我和天吾君走的路都沒有交叉的可能。是這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你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思念著彼此,恐怕就這麼孤獨地老去了。」

  「可是在1Q84年,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是為他而死。」

  男人一言不發,粗重地呼吸。

  「有件事,希望你能告訴我。」青豆說。

  「只要是我能告訴的。」男人仍舊趴著,說。

  「天吾君會不會通過某種方式,得知我是為他而死?還是永遠都不會知道?」

  男人思考了這個問題許久。「這得看你自己了。」

  「看我自己。」青豆說,微微扭歪了臉,「什麼意思?」

  男人靜靜地搖搖頭。「你必須通過嚴峻的考驗。當你順利過關,肯定就能看到事物應有的形態了。至於再多的信息,我也不能透露。

  實際上一直到死,死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清楚。」

  青豆拿起毛巾,把臉上的淚水仔細地擦乾,隨即拿起地板上的細冰錐,再次檢查那纖細的針尖有沒有缺損。用右手的指尖探尋剛才找到的後頸那致命的一點。她早已將那位置深深刻在了腦中,一下就找到了。青豆用指尖輕輕按住那兒,測試手感,又一次確認自己的直覺。

  然後慢慢做了幾次深呼吸,調整心臟的跳動,鎮定心神。必須讓腦中一片清澈。她暫時從中拂去對天吾的思念,將憎恨、憤懣、困惑和慈悲之心封存進別的場所。不許失敗。必須將注意力集中於死本身。就像把光線的焦點鮮明地聚於一處。

  「讓我們把工作做完吧。」青豆平靜地說,「我必須把你從這個世界除掉。」

  「於是我就能擺脫所有加在身上的痛苦了。」

  「所有的痛苦,小小人,改頭換面的世界,形形色色的假設……還有愛。」

  「還有愛。完全正確。」男人像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也有曾經愛過的人。來吧,讓我們做完各自的工作。青豆小姐,你大概是個才華出眾的人。我看得出來。」

  「你也是。」青豆答道。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帶來死亡的不可思議的透明。「你恐怕也是個才華過人、出類拔萃的人。應該有個不必將你除去的世界。」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這成了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

  青豆將銳利的針尖對準後頸那微妙的一點,集中注意力調准角度,然後右手握拳舉向空中。她屏息凝神,等待著信號。什麼都不要思考,她想,我們完成各自的工作,僅此而已。沒有任何思考的必要,也沒有說明的必要。只需等待信號。那只拳頭像岩石一般堅硬,缺乏感情。

  沒有閃電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轟鳴。雨點劈劈啪啪地擊打著窗戶。此時他們處於太古的洞窟之中。陰暗潮濕、天頂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獸和精靈們包圍在洞口。在她的周圍,光明與陰影在極短的瞬問合二為一。無名的風瞬間吹過遠方的海峽。這就是信號。隨著這信號,青豆將拳頭短而準確地落下。

  一切都在無聲中結束。野獸和精靈們深深地喘息著,解除了包圍,退回喪失了心靈的森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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