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四四


  牛河用擦拭過鏡片的手帕輕輕擦去鼻頭的汗水。「所以您就認為,這位已婚女子的失蹤,和我們有某種形式的關聯。是嗎?」

  「也許是你們把她和我幽會的事,告訴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可是,我們到底為什麼非幹這種事不可?」

  天吾攥緊了擱在膝頭的雙手。「上次你在電話裡說的話,總讓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說了什麼話?」

  「超過一定的年齡之後,所謂人生,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而已。寶貴的東西,便會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手中滑落下去。你所愛的人就會一個接著一個,從身旁悄然消逝。就是這樣的內容。您還記得吧?」

  「嗯,我當然記得。的確,上次我說過這些話。可是川奈先生,我那麼說只不過是泛泛而論。我只是針對上了年紀的悲涼與嚴峻坦陳自己的意見,根本不是針對那位安田什麼女士說的。」

  「可是在我聽來,那就像對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連連搖頭。「沒有的事。哪裡是什麼警告,只是我的一點淺見。關於安田女士,我發誓,我真的一無所知。這位女士失蹤了嗎?」

  天吾繼續說道:「您還說過這樣的話。說如果我不聽從你們,可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好的影響。」

  「嗯,我的確說過這話。」

  「這不也是警告嗎?」

  牛河將手帕收進上衣口袋,歎了一口氣。「的確,聽上去也許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論呀。我說川奈先生,我對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我對諸位神明發誓。」

  天吾再次觀察牛河的臉。這傢伙也許真的對安田恭子一無所知。

  他臉上浮現的困惑,怎麼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無所知,也不等於他們什麼都沒幹過。說不定只是這個傢伙沒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許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婦發生關係,可是件危險的事。您是位年輕健康的單身男子。就是不去冒這個風險,單身的年輕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說著,靈巧地用舌頭把嘴角的麵包屑舔去。

  天吾默默地看著牛河。

  牛河說:「當然,男女之情這東西,用道理是沒辦法講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許多矛盾。我這話說到底還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離您而去,您還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對您說,世上也有一類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說您母親的事也是這樣。知道了真相,反倒會傷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對它承擔起責任來。」

  天吾皺起眉,一時間屏住呼吸。「關於我母親,您是知道什麼嘍?」

  牛河輕輕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關於這件事,調查員做過十分細緻的調查。如果您想知道,我們可以把關於您母親的訊息全交給您。據我瞭解,您大概是在對母親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長大的。

  只是,其中說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訊息。」

  「牛河先生。」天吾說著,把椅子往後拖開,站起來,「你請回吧。

  我已經不想和你說話了。而且從今往後,請你再也別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會受到什麼傷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麼資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見到你。」

  牛河完全沒有反應。他大概被人說過許多更厲害的話。他的眼睛深處甚至浮現出類似微笑的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說,「總之,能聽到您的答覆太好了。答覆是不。

  提議遭到了拒絕。清晰易懂。我會如實向上面彙報,因為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況,也不一定因為答覆是不,馬上就會遇到危險。

  我只不過是告訴您,說不定會遇到。也可能會平安無事。要是那樣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說假話,是真心這麼想的。因為我對您很有好感。不過您大概不願讓我抱有好感吧。這個嘛,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個跑來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的莫名其妙的人。就連模樣,您瞧,也不成體統。從來就不是那種招人喜愛的類型。可是我對您——您也許會覺得討厭——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說著,注視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把兩手翻來覆去,然後站起來。

  「我該告辭了。對了,我在您眼前露面,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呃,我會儘量按照川奈先生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運。再見。」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舊皮包,消失在餐廳的人群中。他走過去時,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讓到兩邊,空出一條路。就像村裡的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販子一樣。

  天吾用補習學校大廳裡的公用電話,往自己家裡打了個電話。他打算在鈴聲響過三次後便掛斷,然而在響第二聲時,深繪裡就拿起了聽筒。

  「不是說好了,鈴聲先響三下,然後再撥一次嗎?」天吾有氣無力地說。

  「我忘了。」深繪裡無所謂似的回答。

  「你說過要記住不忘的。」

  「我重來一遍嗎。」深繪裡問。

  「不,不用重來了。反正你已經接了電話。我不在家時,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電話來過,也沒有人來過。」

  「那就好。我下班了,現在往回趕。」

  「剛才飛來一只好大的烏鴉,在窗外叫。」深繪裡說。

  「那只烏鴉每天一到傍晚就要來,你別管它。就像禮節性的訪問。

  我大概七點前就可以到家了。」

  「你最好快一點。」

  「為什麼?」天吾問。

  「小小人在鬧騰。」

  「小小人在鬧騰。」天吾把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你是說在我家裡鬧騰嗎?」

  「不對。是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

  「可是你聽得見。」

  「我聽得見。」

  「那意味著什麼呢?」天吾問。

  「要發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說。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了那是「異變」兩個字。「要發生什麼樣的異變?」

  「我也不知道。」

  「是小小人製造的異變嗎?」

  深繪裡搖搖頭。她搖頭的感覺通過電話傳過來。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開始打雷前回來。」

  「打雷?」

  「如果電車停運的話,我們就會分散。」

  天吾回頭望瞭望窗外。夏末的黃昏寧靜平和,連一絲雲也沒有。

  「不像要打雷的樣子。」

  「表面上看不出來。」

  「我會抓緊的。」天吾說。

  「最好抓緊點。」深繪裡說。隨即掛斷了電話。

  天吾走出補習學校的正門,再次抬眼望瞭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後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車站。剛才牛河說的話,在腦子裡仿佛自動重放的磁帶一般,一再反復。

  我想跟您說的是,世上也有一類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說您母親的事也是這樣。知道了真相,反倒會傷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對它承擔起責任來。

  而且,小小人在某個地方鬧騰。他們似乎和註定要發生的異變有關。現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說不定會雷聲轟鳴,大雨傾盆,電車停運。必須趕緊回家。深繪裡的聲音具有不可思議的說服力。

  「我們必須齊心協力。」她說。

  長長的手臂正從某個地方伸過來。我們必須齊心協力。誰讓我們是世界上最強的男女二重唱呢。

  節奏永遠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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