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三六


  來自大海的風不斷搖曳著松枝。

  「那個貓城裡有沒有電視機?」父親首先從職業角度出發,這樣詢問。

  「這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寫的故事,那時候還沒有電視機。收音機倒是出現了。」

  「我在滿洲待過,那裡沒有收音機,也沒有廣播電臺。報紙也老是不送來,看的是半個月前的報紙。連吃的東西都不太有,也沒有女人。不時還有狼跑出來。簡直是世界盡頭。」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憶年輕時作為「開拓移民」

  在滿洲度過的艱難歲月。但這些記憶立刻渾濁起來,被虛無吞噬。從父親的表情變化中,可以讀出這樣的意識活動。

  「那個貓城是貓兒們建造的小城嗎?還是由從前的人建造,後來貓幾們再住進去的?」父親對著窗玻璃,自言自語似的說。然而,這似乎是擲向天吾的提問。

  「這個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為某種理由,人沒了,貓兒們就住進去了。比如說因為傳染病,人都死光了,這一類的原因。」

  父親點點頭。「只要產生空白,就得有什麼東西來填補。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完全正確。」父親斷言。

  「你填補了什麼空白呢?」

  父親露出嚴肅的表情。長眉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隨即用含著嘲弄的聲音說:「這個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說。

  父親的鼻孔鼓脹起來,一側的眉毛微微上挑。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滿時露出的表情。「不解釋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著怎樣解釋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測對方的表情。父親從沒像這樣古怪而充滿暗示地說過話。他總是只說具體的、實際的話。只在非說不可的時候,簡短地說非說不可的話。這是這個男人給談話下的毫不動搖的定義。

  但他的臉上沒有可揣測的表情。

  「我明白了。總之,你填補了某個空白。」天吾說,「那麼,你留下來的空白,又由誰填補呢?」

  「由你。」父親簡潔地答道,並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這種事不是明擺著嗎?別人製造的空白由我填補了。作為補償,我製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補。就像輪值一樣。」

  「就像貓兒們填補了無人小城一樣。」

  「對,像小城一樣消失。」他說。然後果望著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見了一個不合時宜、莫名其妙的東西。

  「像小城一樣消失。」天吾重複父親的話。

  「生了你的女人,已經在哪裡都不存在了。」

  「在哪裡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樣消失。這麼說,她已經死了?」

  父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天吾長歎一聲。「那麼,我父親是誰?」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親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補了那個空白。」

  「和空白交合?」」是的。」

  「然後你養育了我。是這樣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父親煞有介事地清了一聲嗓子,說,就像向一個笨頭笨腦的孩子解釋淺顯的道理。「不解釋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著怎麼解釋也弄不懂。」

  「我是從空白中生出來的?」天吾問。

  沒有回答。

  天吾在膝頭上將手指交叉著合攏,再次從正面直視父親的臉,心想:這個男人絕不是空空的殘骸,也不是空蕩的破屋,而是有著頑強狹隘的靈魂和陰鬱的記憶,在這片海濱的土地上訥訥地苟延殘喘的活人。他無奈地和體內徐徐擴張的空白共存。現在空白和記憶還在你爭我奪,但無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會將記憶完全吞噬。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今後要面對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種空白吧?

  在掠過松樹梢頭、接近黃昏的風聲中,他似乎聽見了遙遠的海濤聲。然而,可能只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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