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三五


  「您是乘特快來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館山,再轉普通客車來千倉。」

  「您是來洗海水浴的嗎?」父親問。

  天吾說:「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兒子。」

  「您住在東京什麼地方?」父親問。

  「高圓寺。杉並區。」

  父親額頭上的三道皺紋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為不願付NHK的視聽費而撒謊。」

  「爸爸。」天吾喚道。他很久很久沒有說過這個詞了。「我是天吾。

  是你的兒子。」

  「我沒有兒子。」父親乾脆地說。

  「你沒有兒子。」天吾機械地重複道。

  父親點點頭。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說著,簡潔地搖了兩下頭。

  天吾倒吸一口氣,一時無言以對。父親也不再開口了。兩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尋著思緒糾結不清的行蹤。只有蟬兒毫不猶豫,依舊縱聲嗚叫個不停。

  天吾感覺,這人剛才說的只怕是實話。他的記憶可能遭到了破壞,意識處於混沌之中。但他脫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實話。天吾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著同一句話,「從前什麼都不是,現在什麼都不是,以後大概也什麼都不是。」

  這就足夠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來,走到車站,就這麼回東京去。該聽到的話已經聽到了。但他沒能站起來。和來到貓城的流浪青年一樣,他懷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後更為深刻的理由,想聽到更為明確的回答。其中當然隱藏著危險。但如果喪失這個機會,只怕將永遠無法瞭解關於自己的秘密。它也許會徹底地湮沒於混沌中。

  天吾在腦海中組織著詞語,再加以調整,而後毅然問出口來。從小時候起就多次差點脫口而出,但終於沒問出口的疑問。

  「就是說,你不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對不對?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是?」

  父親一言不發,看著天吾的臉。他是否理解了問題的意義,從表情上看不出來。

  「盜竊電波是違法行為。」父親看著天吾的眼睛,說,「就和盜竊錢財一樣。你說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暫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滿意,連連點頭。

  「電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父親說。

  天吾緊閉嘴巴,看著父親的手。父親的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雙手靜止不動,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陽一直曬進了骨子裡。那是一雙長年累月在室外勞作的手。

  「母親,並不是在我小的時候,病死的吧?」天吾緩慢地、一字一句地問。

  父親沒有回答。他表情毫無變化,手一動也沒動。那雙眼睛仿佛在觀察未曾見慣的東西,注視著天吾。

  「母親離開你出走了。她拋棄了你,人去了。不對嗎?」

  父親點點頭。「盜竊電波是不對的。

  幹完了就逃之天天。」

  丟下了我。大概是跟別的男

  不應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個人完全明白我的提問是什麼意思,他只是不願正面回答。天吾這樣感覺。

  「爸爸。」天吾喚道,「也許你其實不是我爸爸,不過我暫且這麼稱呼你。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稱呼。說老實話,我一直不喜歡你,更多的時候也許是恨你。這些,你明白嗎?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我就沒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對你產生好感,我不知道。不過我想,至少能比現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誰?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但是誰都不告訴我。如果現在你在這裡告訴我真相,我就不會再恨你再討厭你了。這對我來說也是值得慶倖的事。因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討厭你了。」

  父親一聲不響,仍然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注視著天吾。但天吾覺得,那空空的燕子窩深處似乎有種微小的東西在閃爍。

  「我什麼都不是。」天吾說,「你說得對。我就像在漫漫黑夜裡,被孤身一人拋進了大海,隨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卻杳無人跡。我高聲呼叫,卻沒有任何回應。我無依無靠。勉強能算作親屬的,只有你一個人。但你明明掌握著關鍵秘密,卻不肯向我透露一絲一毫。而且你的記憶在這座海濱小城裡時好時壞,正明確地一天天惡化,有關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點點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幫助,我就什麼都不是,今後也仍然什麼都不是。這其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知識是寶貴的社會資產。」父親語調呆板地說。但聲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後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鈕擰小了。「這些資產必須豐富積累、謹慎運用。還必須碩果累累地傳給下一代。哪怕是為了這個目的,NHK也需要諸位繳納視聽費……」

  天吾想,這個人口中念誦的,其實是一種符咒啊。一直以來,就是借著念誦這樣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須突破這頑固不堪的符咒,必須從那圍牆深處拉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

  天吾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後來又怎麼樣了?」

  父親忽然沉默了。他已經不再念誦符咒。

  天吾繼續說道:「我已經厭倦了嫌惡別人、憎恨別人的生活。厭倦了無法愛任何人的生活。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哪怕是一個。最重要的是,我甚至連自己都愛不起來。為什麼不能愛自己呢?是因為無法愛別人。一個人需要愛某個人,並且被某個人所愛,通過這些來學習愛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會愛別人的人,不可能正確地愛自己。不,我不是說這些該怪你。仔細想想,或許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該怎樣愛自己。不是嗎?」

  父親蜷縮在沉默中,雙唇緊閉。天吾的話他到底理解了多少,從表情中看不出來。天吾也沉默著把身體深埋在椅子裡。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掀動著曬得變了色的窗簾,搖曳著盆栽細小的花瓣,再穿過洞開的房門吹向走廊。大海的氣味比剛才更濃烈了。蟬鳴聲裡,可以聽見松樹的針葉彼此摩挲的柔和聲響。

  天吾用寧靜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從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覺得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對真實情景的記憶。我一歲半,母親坐在我旁邊。她和一個年輕男人抱在一起。但那個男人並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不是你,只有這一點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裡,從不會剝落。」

  父親一句話也不說。但他的眼睛明顯在望著別的東西,某種不在此處的東西。然後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天吾側耳傾聽忽然加劇的風聲。

  父親的耳朵聽到了什麼,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煩您讀點什麼給我聽聽?」父親在長長的沉默後,語調客氣地問,「我眼睛壞了,沒辦法看書。我不能長時間地用眼睛看字。書在那個書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歡的吧。」

  天吾無奈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瀏覽了一番排列在書架上的書。大半是歷史小說。全套《大菩薩嶺》①,一卷不缺。然而要在父親面前朗讀這種用老掉牙的詞語寫的舊小說,天吾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趣。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給你讀一段關於貓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問,「這本書是我帶來自己讀的。」

  「貓城的故事。」父親說,沉吟了這個詞片刻,「如果不麻煩的話,請您給我讀一讀。」

  天吾瞄了一眼手錶。「算不上麻煩。趕電車還得再過一段時間。

  只是這個故事有點怪,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天吾從口袋裡掏出文庫本,開始朗讀《貓城》。父親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天吾朗讀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聲音緩緩讀著文章。途中休息了兩三次,喘口氣。每一次他都觀察父親的臉,卻看不見任何反應,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歡這個故事。故事全部讀完時,父親一動不動,緊閉雙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並未睡①武俠小說,長達42卷,描寫江戶末期至明治年間劍客的故事。作者為中裡介山。

  著,只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從那裡脫身,他需要不少時間。

  天吾耐心地等待著。下午的陽光稍稍變弱,四周開始滲入黃昏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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