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三四


  正等車的青年的身影,甚至連同火車站,似乎根本沒有映人入們的眼簾。下午那趟車的蹤影消失後,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黃昏開始降臨。很快就要到貓兒們來臨的時刻了。他明白他喪失了自己。他終於醒悟了:這裡根本不是什麼貓城。這裡是他註定該消失的地方,是為他準備的、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地方。並且,火車永遠不會再在這個小站停車,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了。

  天吾把這則短篇小說反復讀了兩遍。註定該消失的地方,這個說法喚起了他的興趣。然後他合上書,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臨海工業帶索然無味的風景。煉油廠的火焰,巨大的燃氣儲存罐,像遠程炮般粗壯的巨大煙囪。行駛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車和油槽車。這是和「貓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夢幻般的東西。這裡是從地下支撐著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場所。

  不久,天吾閉上眼睛,想像著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註定該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裡,火車不停。沒有電話,也沒有郵筒。白天,那裡存在的是絕對的孤獨,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貓兒們執拗的搜索。這將永無休止地重複。他不知不覺好像在座位上睡著了。不長,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來時,出了一身汗。列車正在盛夏的南房總沿著海岸線疾馳。

  在館山下了特快,換乘普通列車前往千倉。一下到站台上,便飄來一陣令人懷念的海濱氣息,走在街上的人們個個曬得黝黑。他從車站前叫了輛出租車,趕往療養院。在服務台前報上了自己和父親的名字。

  「您今天要來,有沒有事先通知過我們?」坐在服務台後面的中年女護士硬邦邦地問。她身材矮小,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短髮裡混著一點白髮。短短的無名指上戴著像是和眼鏡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寫著「田村」。

  「沒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來,就坐上電車來了。」天吾如實答道。

  護士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著天吾,然後說:「探望病人時,按規定是要事先聯繫的。院方也有各種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時候。」

  「對不起。我不瞭解情況。」

  「您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兩年前。」

  「兩年前。」田村護士一隻手握著圓珠筆,一邊查閱訪客名冊一邊說,「就是說,這兩年中一次都沒來過嘍?」

  「是的。」天吾回答。

  「根據我們的記錄,您應該是川奈先生唯一的親人。」

  「的確是。」

  護士將名冊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沒再說什麼。那眼光並非在責難天吾,只是在確認什麼。看來天吾絕不是特例。

  「您父親正在做分組康復治療。再過三十分鐘就會結束。然後,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親情況如何?」

  「就身體狀態來說,他很健康。沒有任何特別的問題。其他方面時好時壞。」護士說著,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至於是怎樣時好時壞的,請您親眼確認吧。」

  天吾道了謝,在玄關旁的休息室裡打發時間。他坐在散發著舊時代氣息的沙發上,從口袋裡掏出文庫本繼續讀下去。不時有挾著大海氣息的風拂過,松樹枝條發出清涼的聲響。許多蟬兒緊摟著松枝,縱聲嗚叫。雖然正值盛夏,可蟬兒們明白,已經來日無多了。它們仿佛在憐惜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讓叫聲響徹四野。

  不一會兒,戴眼鏡的田村護士走來,告訴天吾康復治療已經結束,可以探視病人了。

  「我領您去病房。」她說。天吾從沙發上站起來,從掛在牆上的大鏡子前走過,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穿著相當隨便。他在傑夫·貝克①訪①GeoffeiyArnoldBeck,英國三大搖滾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訪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訪日公演,應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紐扣不全還退了色的牛仔布襯衫,下穿一條膝蓋上染了幾點比薩醬的卡其布長褲,腳穿長年未洗的土黃色球鞋,頭戴棒球帽。再怎麼看,這身裝扮也不像一個時隔兩年趕來探望父親的三十歲的兒子。連禮物也沒帶,只是在口袋裡塞了一冊文庫本。也難怪護士面露驚訝的神色。

  穿過庭院,走向父親所在的那棟病房時,護士向天吾做了簡單的說明。療養院裡共有三棟病房,根據病情發展的不同階段,病人們分別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親現在住在「中度」樓。病人大多先入住「輕度」樓,然後再搬入「中度」樓,最後住進「重度」樓。就像只能單向打開的房門,沒有逆向的搬遷。「重度」樓之後,就沒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場以外。護士當然沒有這麼說,然而她暗示的去處很明白。

  父親的病房是兩人一間,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麼課了,不在。療養院裡開設各種康復課程:陶藝課,園藝課,體操課。只不過雖說是康復,但目的其實不是治癒,只是將病情的進展多少推遲一些。或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從敞開的窗子向外眺望,雙手放在膝頭。身旁的桌子上擺著盆栽,開著幾朵花瓣細小的黃花。

  地板用柔軟的材料鋪成,以防摔倒時受傷。兩張簡樸的木床,兩張寫字臺,~個擺放替換衣物和雜物的櫥櫃。寫字臺兩邊各放著一個小小的書架。由於長年日曬,窗簾已經成了黃色。

  天吾沒能立刻認出來,這個坐在窗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變小了一圈。不對,縮小了一圈或許才是正確的表達。頭髮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變得雪白。雙頰瘦削,或許是這個緣故,眼窩顯得比從前大了許多。額頭上深深刻著三道皺紋。腦袋的形狀似乎變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許是因為頭髮剪短了,那種扭曲才顯得醒目。眉毛又長又密。而且從耳朵裡也伸出白髮來。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顯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和耳朵形成鮮明的對比,圓圓的,還帶著黑紅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馬上會有口水滴落下來。嘴巴微張,露出裡面不整齊的牙齒。父親坐在窗邊一動不動的身姿,讓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畫像。

  這個男人只是在他走進房間時,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眺望著窗外的風景。遠遠望去,說他是人類,不如說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說是很清潔的生物,但也擁有很難對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這就是天吾的父親。或者該說是父親的殘骸。兩年的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許多東西,就像稅務官從貧窮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家產。天吾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在勤快地幹活,是個堅強的男人。儘管和內省與想像力無緣,卻具備相應的倫理意識;雖然單純,卻有堅強的意志。而且堅忍耐勞,天吾從來沒有聽過他訴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空殼、一間被剝奪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護士對著天吾的父親喊。字正腔圓,聲音響亮。顯然受過用這種聲音跟病人說話的訓練。「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來呀。您兒子來看您啦。」

  父親再次轉過臉來。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讓天吾想起了兩個留在屋簷下的空空的燕子窩。

  「您好嗎?」天吾說。

  「川奈先生,您兒子從東京趕來啦。」護士說。

  父親一言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天吾的臉。像在閱讀用外文寫的無法理解的告示。

  「六點半開始供應晚餐。」護士告訴天吾,「開飯前這段時間,您請隨意。」

  護士離去後,天吾猶豫了一下,走到父親跟前,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著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經用了很長時間,木頭傷痕累累。父親的目光追逐著他坐下。

  「好嗎?」天吾問。

  「托您的福。」父親十分客氣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麼。他用手撥弄著牛仔布襯衫從上面數第三粒紐扣,看看窗外的防風林,又看看父親的臉。

  「您是從東京來的嗎?」父親問。看樣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誰了。

  「從東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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