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三三


  再次仔細掃視附近,沒看到可能是調查員的人影。周圍全是拖家帶口、笑容滿面的遊客,打算去海邊小住、洗海水浴。他摘下太陽鏡塞進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監視就監視個夠吧。我現在要到千葉縣的海濱小鎮,去見患了老年癡呆症的父親。他說不定還記得兒子,也可能已經忘了。上次去見他時,他的記憶力已經相當模糊,現在只怕更加惡化了。都說老年癡呆症只會越來越重,不會恢復。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齒輪。這是天吾對老年癡呆症不多的瞭解之一。

  列車駛出東京站後,他拿出隨身帶著的文庫本閱讀。這是一本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有一篇,寫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貓兒統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題目叫作《貓城》。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沒聽過的德國作家。導讀中介紹說,小說寫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

  那位青年背著一隻包,獨自遊歷山水。他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車出遊,有哪個地方引起他的興趣,便在那裡下車。投宿旅館,遊覽街市,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盡興,再繼續坐火車旅行。這是他一貫的度假方式。

  車窗外出現了一條美麗的河。沿著蜿蜒的河流,平緩的綠色山崗連綿一線,山麓有座玲瓏的小鎮,給人靜謐的感覺。一架古舊的石橋橫跨河面。這幅景致誘惑著他的心。在這兒說不定能吃上美味的鱒魚。

  列車剛在車站停下,青年便背著包跳下車。沒有別的旅客在此處下車。

  他剛下車,火車便揚長而去。

  車站裡沒有站員。這裡也許是個很清閒的車站。青年踱過石橋,走到鎮裡。小鎮一片靜寂,看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店鋪都緊閉著捲簾門,鎮公所裡也空無一人。唯一的賓館裡,服務台也沒有人。他按響電鈴,卻沒有一個人出來。看來完全是個無人小鎮。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來睡午覺了。然而才上午十點半,睡午覺似乎太早了點。或許是出於某種理由,人們合棄了這座小鎮,遠走他鄉了。總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會再有火車,他只能在這裡過夜。他漫無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時光。

  然而,這裡其實是一座貓兒的小城。黃昏降臨時,許多貓兒便走過石橋,來到鎮子裡。各色花紋、各個品種的貓兒。它們要比普通貓兒大得多,可終究還是貓兒。青年看見這光景,心中一驚,慌忙爬到小鎮中央的鐘樓上躲起來。貓兒們輕車熟路,或是打開捲簾門,或是坐在鎮公所的辦公桌前,開始了各自的工作。沒過多久,更多的貓兒同樣越過石橋,來到鎮裡。貓兒們走進商店購物,去鎮公所辦理手續,在賓館的餐廳用餐。它們在小酒館裡喝啤酒,唱著快活的貓歌。有的拉手風琴,有的和著琴聲翩翩起舞。貓兒們夜間眼睛更好用,幾乎不用照明,不過這天夜裡,滿月的銀光籠罩小鎮,青年在鐘樓上將這些光景盡收眼底。將近天亮時,貓兒們關上店門,結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結隊地走過石橋,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貓兒們都走了,小鎮又回到了無人狀態,青年爬下鐘樓,走進賓館,自顧自地上床睡了一覺。肚子餓了,就吃賓館廚房裡剩下的麵包和魚。等到天開始暗下來,他再次爬上鐘樓躲起來,徹夜觀察貓兒們的行動,直到天亮。火車在上午和傍晚之前開來,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車,可以向前旅行;而乘坐下午的火車,便能返回原來的地方。沒有乘客在這個車站下車,也沒有人從這個車站上車。但火車還是規規矩矩地在這兒停車,一分鐘後再發車。只要願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車,離開這座令人戰慄的貓城。然而他沒有這麼做。他年輕,好奇心旺盛,又富於野心和冒險精神。他還想多看一看這座貓城奇異的景象。從何時起,又是為何,這裡變成了貓城?這座貓城的結構又是怎麼回事?貓兒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這些。親眼目睹過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

  第三天夜裡,鐘樓下的廣場上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你不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嗎?」一隻貓兒說。

  「這麼一說,我真覺得這幾天有一股怪味。」有貓兒抽動著鼻頭贊同。「其實俺也感覺到啦。」又有誰附和著。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這兒來的。」有貓兒說。

  「對,那是當然。人來不了這座貓城。」

  「不過,的確有那幫傢伙的氣味呀。」

  貓兒們分成幾隊,像自衛隊一般,開始搜索小鎮的每個角落。認真起來,貓兒們的鼻子靈敏極了。沒用多少時間,它們便發現鐘樓就是那股氣味的來源。青年也聽見了它們那柔軟的爪子爬上臺階、步步逼近的聲音。完蛋了,他想。貓兒們似乎因為人的氣味極度興奮,怒火中燒。它們個頭很大,擁有鋒銳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這座小鎮是個人類不可涉足的場所。如果被抓住,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對待,不過,很難認為知道了它們的秘密,它們還會讓他安然無恙地離開。

  三隻貓兒爬上了鐘樓,使勁聞著氣味。

  「好怪啊。」其中一隻微微抖動著長鬍鬚,說,「明明有氣味,卻沒人。」

  「的確奇怪。」另一隻說,「總之,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可是,這太奇怪啦。」

  於是,它們百思不解地離去了。貓兒們的腳步聲順著臺階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年松了一口氣,也莫名其妙。要知道,貓兒們和他是在極其狹窄的地方遇見的,就像人們常說的,差不多是鼻尖碰著鼻尖。不可能看漏。但不知為何,貓兒們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豎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並沒有變成透明的。不可思議。不管怎樣,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車離開小鎮。留在這裡太危險了。不可能一直有這樣的好運氣。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車沒在小站停留。甚至沒有減速,就那樣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下午那趟火車也一樣。他看見司機座上坐著司機,車窗裡還有乘客們的臉,但火車絲毫沒有表現出要停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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