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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8章:天吾 一會兒貓兒們就該來了

  自那以後的一個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靜謐中度過的。那個姓安田的人某天夜裡打來電話,宣告他的妻子已經喪失,再也不會拜訪天吾了。過了一個小時,牛河打來電話,宣告天吾和深繪裡兩人一組,發揮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帶菌者的作用。他們分別將隱含(只能認定是隱含)深刻意義的信息傳達給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羅馬人站在廣場正中的講壇上,向感興趣的市民發表宣言。而且兩人都在講完想講的話後,單方面地將電話掛斷了。

  這兩個是最後的來電,之後再也沒有人和天吾聯繫。電話鈴也不響,信件也不來。沒有人來敲門,更沒有聰明的信鴿咕咕叫著振翅飛來。小松、戎野老師、深繪裡,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傳達了。

  天吾似乎也對這些人失去了興趣。不,不僅是對他們,他似乎對世上一切事物都喪失了興趣。不論是《空氣蛹》的銷路,還是作者深繪裡此刻在何處做什麼,才子編輯小松策劃的謀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師那冷徹的計劃是否順利,媒體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滿謎團的教團「先驅」又顯示出怎樣的動向,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衝著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無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無論天吾如何掙扎,河水也不可能改變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儘管不知詳情,但如果能幫得上忙,他準備不辭勞苦。但不管她此時面對的是何種問題,都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實際上,他無能為力。

  報紙也完全不讀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運轉。沉沉暮氣如同只屬￿一個人的煙霞,環擁著他的身體。他討厭看到《空氣蛹》在書店裡堆積如山的景象,索性連書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補習學校和住所間直線往返。世間已進入暑假,補習學校有暑期培訓課程,這個時期反而比平時忙碌。但對天吾而言,這倒是值得歡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講臺上時,除了數學,不必思考任何問題。

  也不寫小說了。雖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處理機的開關,調出界面,他卻無心在上面寫字。想思考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與安田恭子的丈夫談話的片斷,要不就是與牛河談話的片斷。無法將意識集中到小說上。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這樣說道。

  借用一個古典式的表達,也許應該說,你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啦。你們兩個雖是偶然邂逅,卻是一對遠遠超出您想像的強大組合,有效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

  牛河這樣說道。

  兩人的表達都極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兩可。但他們試圖表達的意思卻有相通之處。天吾在連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發揮了某種力量,這又給了周圍的世界現實的影響(恐怕是不太令人滿意的影響)。他們想傳達的,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天吾關掉文字處理機,坐在地板上,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兒。他需要更多的啟示,希望得到更多拼圖所需的小片。但誰也不給他這樣的東西。愛心,目前(或恒常地)是這個世界缺乏的東西之一。

  他也想過給誰打個電話。打給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師,再不就打給牛河。但他毫無打電話的心情。他們塞過來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的訊息,他已經厭煩透頂。他試圖針對某個謎團尋找線索,得到的卻是另外一個謎團。他不能永遠玩這種沒完沒了的遊戲。深繪裡和天吾是一對強大的組合。既然他們這麼說,就由他們說吧。天吾和深繪裡,簡直就像索尼和雪兒①一樣。世上最強的二重唱組合。節奏永不停歇。

  時光流逝。沒過多久,天吾徹底厭煩了一直枯守家中靜待事態變化。他把皮夾和文庫本塞進衣袋,頭上扣了頂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陽鏡,走出家門。步伐堅定地來到車站,出示月票之後,乘上中央線快車。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看見電車駛入站台,就跳了上去。電車空蕩蕩的。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兒去,不管幹什麼事(或是什麼也不幹),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點,這是個無風而且陽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許牛河說的「調查員」在尾隨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車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頭向後看,但沒發現可疑的人影。

  在車站,他又故意走向別的站台,再假裝忽然改變主意,掉頭奔下臺階,卻也沒看見有人跟著他一起行動。典型的跟蹤妄想症。根本就沒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他們肯定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其實,究竟打算到哪兒去、去幹什麼,連他自己都稀裡糊塗。從遠處滿懷好奇地觀望著天吾之後的行動的人,不如說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國流行音樂二重唱夫婦組合,自1965年起風靡全美。

  他乘坐的電車駛過新宿,駛過四穀,駛過禦茶水,然後抵達終點東京站。周圍的乘客都下了車。他也和他們一樣在那裡下了車。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樣做。該去哪兒?天吾想,此刻我在東京站。整整一天,沒有任何安排。現在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看樣子今天會很熱,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臉,望著換乘指南。

  這時,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麼。

  他不停地搖頭。但無論怎樣搖頭,都不可能打消這念頭。也許在高圓寺車站跳上中央線的上行列車時,在連自己也未覺察的情況下,心便做出了決定。他歎息一聲站起來,走下站台的臺階,朝著總武線站台走去。他打聽最早一班到千倉的列車發車時間,站員翻開時刻表幫他查找。十一點半有一趟開往館山的臨時特快,再換乘普通列車,兩點多就可以到達千倉站。他買了東京與千倉之間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車的對號車票,然後走進車站裡的餐館,要了一份咖喱飯和沙拉。飯後喝著淡咖啡消磨時間。

  去見父親讓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對父親沒有好感,也不覺得父親對自己懷有親情,甚至不知父親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面。天吾念小學時斷然拒絕隨他去徵收NHK視聽費之後,兩人一直關係冷淡。於是從某一刻起,天吾幾乎不再接近父親。除非萬不得已,兩人連話也不說。

  四年前,父親從NHK退休,不久便進了千倉一家專門護理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療養院。他迄今為止只到那裡探望過兩次。父親剛入院時,事務性手續上出了點問題,天吾作為唯一的親屬,不得不前去處理。後來還有一次,也是有事務性的事需要辦理,只得趕過去。就這麼兩次。

  那家療養院占地很廣,隔著一條公路面對著大海。原是某財閥的別墅,後來被一家人壽保險公司收購,用作福利設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護理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療養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結構建築和嶄新的鋼筋混凝土三層樓混雜在一起,多少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不過空氣清新,除了濤聲,始終十分安靜。風和日麗的日子,還可以在海邊散步。庭院裡種著氣派的防風松林。醫療設備也一應俱全。

  靠著健康保險、退職金、存款和養老金,天吾的父親大概可以在這裡安度餘生了。多虧他幸運地被NHK錄用為正式職員。儘管身後不能留下稱得上財產的東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這對天吾來說實在值得慶倖。不管對方在生物學意義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天吾都不打算從他那裡繼承任何東西,也不準備特別給他什麼。他們來自並不相干的地方,奔赴並不相干的去處。只是偶然在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幾年。僅此而已。結局變成這樣,固然令人遺憾,但天吾也一籌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親的時間已經到了。他極不情願,如果可能,很想就這樣向右轉回家去。可是口袋裡已經裝著往返車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經這樣了。

  他站起身付了飯錢,站在站台上等著開往館山的特快列車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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