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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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請進。」光頭用乾澀的聲音說。 青豆走進去。光頭隨後進入,關上門,從內側掛上鏈鎖。房間寬敞。和普通的客房不同,這裡配有全套會客用的大型家具,還有辦公用的寫字臺,以及大型的電視機和冰箱,應該是套間的會客室。從窗口可以將東京的夜景盡收眼底。大概會向他們收昂貴的房費。光頭看看手錶確認了時間,請她在沙發上落座。她依言坐下,將藍色健身包放在身旁。 「您需要換衣服嗎?」光頭問。 「如果可以的話。」青豆回答,「因為換上運動服幹起活來更方便。」 光頭點點頭。「請您允許我們事先檢查一下。實在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的工作之一。」 「沒問題。你們隨意檢查。」青豆說。那聲音裡沒有摻入絲毫緊張,甚至還能聽出對他們的神經質的譏笑。 馬尾走到青豆身旁,伸出雙手檢查她的身體,確認她身上沒藏著可疑物品。只是薄薄的布褲子和上衣而已,不必檢查,那下邊什麼東西都藏不了。他們不過是按規定程序行事。馬尾似乎很緊張,雙手僵硬。就算想恭維一下,也沒法說他得心應手。大概沒什麼給女性搜身的經驗。光頭斜倚著寫字臺,瞧著馬尾幹活。 搜身結束後,青豆主動將健身包打開。包裡有一件夏季薄開衫、一套工作時穿的運動服,還有大小毛巾。簡單的化妝品,文庫本。珠編小袋,裝著皮夾、零錢包和鑰匙串。青豆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遞給馬尾。最後取出一隻黑色塑料小包,拉開拉鍊。裡面裝的是替換用的內衣、衛生棉條和衛生巾。 「會出汗,所以我需要換內衣。」青豆說,並取出一套帶白蕾絲的內衣,攤開打算讓對方檢查。馬尾微微紅了臉,接連輕輕點頭。那意思是說:知道了,行了。這傢伙別是不會說話吧,青豆懷疑。 青豆把內衣和生理用品慢慢放回小包,拉上拉鍊,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收進健身包。這兩個傢伙是業餘水平,她想。看見可愛的女人內衣和生理用品都要臉紅的話,實在不配當保鏢。假如是Tamaru來做這件工作,即使對方是白雪公主,他恐怕都會徹底搜身,一直搜到大腿根。哪怕要把能裝滿一間倉庫的胸罩、吊帶背心和內褲逐件翻遍,他肯定也會一直查到小包底部。對他來說,這種東西——當然這和他是個多年的同性戀者不無關係——不過是一堆破布。就算不至於這樣,他起碼會把小包拿起來掂一掂。那麼裹在手帕中的赫克勒一科赫手槍(重量約為五百克)和硬盒子裡的特製小冰錐,就必然會露餡。 這兩個傢伙是業餘的。空手道水平或許不低,對那位領袖也絕對忠誠,但業餘說到底還是業餘。正如老夫人預言的那樣。青豆估計他們不會動手檢查裝滿女性用品的小包,果然猜中。當然,這類似於賭博,但她並沒有專門想過預想落空時的情形。她能做的不過是禱告而已。但她知道——她知道禱告一定會奏效。 青豆走進寬敞的衛生間,換上一身運動服。將上衣和棉布褲疊好,收進健身包。對著鏡子確認頭髮仍然紮得好好的。往嘴裡噴了些預防口臭的淨口液。從小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為了防止聲響傳到門外,先放水沖馬桶,然後拉動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剩下的只是打開保險。裝冰錐的盒子也放到了健身包最上層,伸手就可以拿到。做好這些準備後,她對著鏡子抹去臉上緊張的表情。不要緊,到目前為止,我都冷靜地應付下來了。 走出衛生間,只見光頭以立正的姿勢背對自己,沖著電話小聲說話。一看見青豆的身影,他就中斷了對話,靜靜地放下聽筒,上下打量著換了一身阿迪達斯運動服的青豆。 「您準備好了嗎?」他問。 「隨時可以開始。」青豆回答。 「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想拜託您。」光頭說。 青豆象徵性地微微一笑。 「今天晚上的事,希望您不要說出去。」光頭說。然後停頓一下,等著這個信息在青豆的意識中紮根,就像等待潑出去的水滲入乾涸的地面、退去痕跡一般。青豆在此期間一聲不響,注視著對方的臉。光頭繼續說下去: 「這麼說也許很失禮,我們打算付給您足夠的酬金。今後也許還得多次勞駕您光臨。因此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希望您全忘掉——您看到聽到的一切。」 「您看,我從事的就是和別人的身體有關的職業。」青豆用多少有些冰冷的聲音答道,「保密的義務,我自以為還是瞭解的。不論是什麼情況,有關個人身體的訊息都不會傳出這個房間。如果您是說這種問題,那麼不必擔心。」 「很好。這正是我們想聽的。」光頭說,「但我還得再說兩句。希望您能認識到,這要比一般意義的保密義務更嚴格。您即將涉足之處,可以說是像聖地一樣的場所。」 「聖地?」 「您聽了也許覺得很誇張,但這絕不是誇大事實。您的眼即將看到的,您的手即將觸到的,是神聖的東西。除此之外沒有貼切的表達方式了。」 青豆不發一言,只是點點頭。在這裡還是少說話為好。 光頭說:「對不起,我們對您周圍的情況做過調查。您也許會不高興,但有這麼做的必要。我們有必須慎重行事的理由。」 青豆一邊聽他說話,一邊觀察馬尾。馬尾坐在門邊的椅子上,上身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下頜收緊。簡直像擺好了姿勢要拍紀念照一般,保持著這個樣子一動不動。他的視線毫不懈怠,始終注視著青豆。 光頭仿佛在檢查黑皮鞋的磨損程度,看了一眼腳下。然後再次抬起臉望著青豆。「從結論來說,沒發現任何問題。今天我們才這樣請您大駕光臨。聽說您是非常優秀的教練,周圍的人對您的評價其實也很高。」 「謝謝您誇獎。」青豆說。 「我們聽說,您曾經是『證人會』的信徒,是吧?」 「是的。我的父母是信徒,我當然也從一生下來就成了信徒。」青豆說,「那不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信徒了。」 他們那個調查,有沒有查出我有時會和亞由美一起在六本木轟轟烈烈地追獵男人呢?不,這種事無所謂。就算查出來了,他們好像也沒認為有何不妥,所以我現在才能在這裡。 男人說:「這些我們也知道。您曾經有一段時期生活在信仰之中,而且是在感受性最強的幼兒期。因此您肯定能理解神聖意味著什麼。 所謂神聖,不管在何種信仰裡,都是信仰最根本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我們不能涉足、不該涉足的領域。認識到這樣的存在並接受它,對它表示絕對的敬意,是一切信仰的第一步。我想表達的意思,您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青豆說,「就是說,至於是否接受,是另外的問題。」 「那當然。」光頭說,「當然,您不必接受。那是我們的信仰,不是您的信仰。不過今天,恐怕不管您是信仰還是不信,都將親眼看到特別的事物。一個異乎尋常的存在。」 青豆默默不語。一個異乎尋常的存在。 光頭眯起眼,估量了一會兒她的沉默。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不管您看到了什麼,都不能對外人說起。如果洩露到外界,神聖性將蒙受無法挽回的污穢。就像美麗清澈的池水受到異物的污染一樣。不論紅塵俗世如何思考,也不管現世法律如何看待,這是我們自己的感受方式。這一點希望您理解。只要您能理解,並且信守約定,剛才我跟您說過了,我們可以付給您足夠的酬金。」 「明白了。」青豆答道。 「我們是個小小的宗教團體,但擁有堅強的心靈和很長的手臂。」 光頭說。 你們擁有很長的手臂,青豆想。那手臂到底有多長,我接下去就要進行確認了。 光頭雙手抱在胸前,靠著桌子,用一種審視掛在牆上的畫框是否歪斜的目光,謹慎地注視著青豆。馬尾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動,視線也捕捉著青豆的身影。非常均勻地,不間斷地。 然後光頭看了一眼手錶,確認時間。 「那麼,我們走吧。」他說著,乾咳了一聲,仿佛走過湖面的行者①,步履慎重地橫穿屋子,輕輕地敲了兩下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不等回應便拉開門。隨即輕輕鞠了一躬,走進去。青豆拎著健身包緊隨其後,腳踏著地毯,確認呼吸沒有出現紊亂。她的手指緊扣在想像中的手槍扳機上。不必擔心。我鎮定如常。但青豆還是害怕了。後背仿佛貼著一塊冰。一塊不會輕易融化的堅冰。我冷靜而沉著,同時又在心底感到害怕。 光頭男子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我們不能涉足、不該涉足的領域。青豆理解了這話意味著什麼。她自己就曾生活在以這樣的領域為中心的世界裡,不,也許她現在依舊生活在同樣的世界裡,只是沒有覺察。 青豆不出聲地在口中反復念誦祈禱詞。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踏進隔壁的房間。 ①此處當指役行者,一名役小角,傳說是日本飛鳥與奈良時代的陰陽師,曾每晚從流放地伊豆大島走過海面,攀登富士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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