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二七


  天吾鼓足了勇氣問:「她出什麼事了嗎?」

  沉默。天吾的提問沒得到回答,漫無著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後對方說:「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後恐怕再也不會相見了。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

  這個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這種關係每週一次,持續了大概一年。這一點,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議的是,對方的聲音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其中蘊含的是某種不同的東西。說是個人的情感,不如說是客觀情景般的東西。比如說遭到廢棄而荒蕪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後的河灘,這一類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麼,就隨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攔天吾開口似的說,以他的聲音裡能聽出疲勞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就是這樣。」

  「喪失了。」天吾茫然地重複對方的話。

  「川奈先生,我也不願給您打這種電話。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讓它過去,連我也會睡不好覺。您以為我喜歡和您談這種話題嗎?」

  一旦對方陷入沉默,聽筒裡便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了。這個男人像是在一個異常寂靜的地方打電話。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著真空般的作用,將周圍所有的音波都吸納了。

  我總得問他幾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會這樣充滿著莫名其妙的暗示結束了。不能讓談話中斷。但這個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詳情告訴天吾。面對一個無意說出實情的對手,到底該怎樣提問才好?面對一片真空,該迸出怎樣的話語才好呢?天吾還在苦苦思索措辭,那邊的電話卻毫無預告地掛斷了。那男人一聲不響地放下聽筒,從天吾面前走開了。大概是永遠。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聽筒放在耳邊聽了片刻。如果電話被人竊聽,大概能聽到些動靜。他屏息傾聽,卻根本聽不到絲毫可疑的響動。他聽見的,只有自己心臟的跳動。聽著這心跳聲,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卑劣的盜賊,半夜溜進別人家中,躲在陰暗處屏住呼吸,等著家中眾人靜靜睡熟。

  天吾為了鎮定情緒,用水壺燒了開水,沏了綠茶。然後端著茶杯坐在餐桌前,把兩人在電話中的談話按順序從頭再現了一遍。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他說。無論以何種形式——尤其是這個表達方式讓天吾困惑。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陰暗潮濕的黏液般的感覺。

  安田這個人想傳達給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與天吾見面,也不可能實現。為什麼?究竟是在怎樣的語境中,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所謂「喪失了」又是什麼意思?天吾的腦海裡浮現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負重傷,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臉部嚴重變形。她不是坐在輪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體,再不就是身上裹滿繃帶動彈不得。甚至像狗一樣,被粗大的鐵鍊鎖在地下室裡。但無論是哪一種,從可能性來說都太過離奇。

  安田恭子(天吾現在用全名來想她了)幾乎從未談起她的丈夫。

  她丈夫從事什麼職業?今年多大年齡?臉長得怎樣?性格如何?何時結婚?對這些,天吾一無所知。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否英俊?

  夫妻關係和不和睦?這些也不知道。天吾知道的,只是她在生活上沒有困難(她好像過著優裕的生活),她似乎對和丈夫做愛的次數(或質量)不太滿足,僅此而已。但就連這些,其實也只是他的推測。天吾和她在床上聊著天消磨了一個個下午,但其間,她丈夫卻一次也沒有成為話題。天吾也不是特別想知道這種事。如果可能,他想最好不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從怎樣的男人手中搶走了妻子。他覺得這是一種禮貌。但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又為從不曾打聽她丈夫的情況深感後悔(如果打聽,她肯定會相當坦率地回答)。這個男人是否嫉妒心很重?是否佔有欲很強?是否有暴力傾向?

  天吾想,暫且當成自己的事考慮一下看看。如果處於相反的角度,我自己會有何感受?就是說,假設自己有妻子,有兩個小孩,過著極為普通安定的家庭生活。卻發現妻子每週一次和別的男人睡覺,對方還是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男人,這種關係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假設自己處於這種境遇,又會怎樣想?會有怎樣的感情支配著內心呢?是極度的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現實感的喪失?還是無法判別的多種情感的混合物?

  無論怎麼思索,天吾也找不到這種情況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

  通過這樣的假設浮上腦際的,是母親身穿白色襯裙、讓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吮吸乳頭的身姿。乳房豐滿,乳頭變得又大又硬。她臉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開,眼睛微閉。那微微顫動的嘴唇令人聯想起濕潤的性器官。在一旁,睡著天吾。他想,簡直就像因果循環。

  那個謎一般的年輕男子也許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摟在懷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構圖一模一樣,只是人物調換了。這樣說來,我的人生難道只是將內心的潛在意象具象化,將其描摹下來的過程?而且,對於她的喪失,我究竟該承擔多大責任?

  天吾根本睡不著。那個姓安田的男人的聲音一直迴響在耳邊。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他說出的話帶著奇妙的真實感。天吾琢磨著安田恭子,浮想著她面容和身體的細節。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周前的星期五。兩人一如既往,花時間做了愛。但接到她丈夫的來電之後,他感到這一切似乎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簡直像一幕歷史場景。

  她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聽,從家裡帶來的幾張密紋唱片,還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遠的爵士樂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①(在這張唱片裡,巴尼·畢加德作為伴奏參加了演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艾靈頓公爵②。每一張都聽過無數遍,保存得十分細心。封套由於歲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但裡面的東西看上去和新的沒兩樣。把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著,一種真實感漸漸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當然,準確地說,天吾並不愛安田恭子。他從不曾想過要和她共同生活,並不覺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從未感到過劇烈的心靈震撼。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位年長女朋友的存在,也對她有自然的好感。每週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來,兩人肌膚相親,他盼望著這些。在天吾來說,這是比較少見的情況。他並不是對很多女人都有這種親密的感覺。不如說,不管有沒有性關係,大部分女人都讓天吾感到不快。為了抑制這種不快,他只好精心守護著內心某個領①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國爵士樂女歌手。

  ②DukeEllington(1899-1974),本名EdwardKennedyEllington,美國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爵士音樂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換個說法,就是只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關上幾間。但對方是安田恭子時,就不需要這麼複雜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她似乎能心領神會。能遇上她,天吾覺得是一種幸運。

  但不管怎樣,出事了,她喪失了。出於某種理由,無論以何種形式,她都不會再到這裡來了。而且據她丈夫說,不管是那理由,還是那結果,天吾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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