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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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想出來。青豆站在廚房裡,燒開水,泡咖啡。坐在餐桌前喝著,吃了一個羊角麵包。 青豆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件工作了,而且是最重要、最困難的工作。完成這件任務後,就再也不需要殺人了。 青豆並不抵觸將要失去身份的事。這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是她想要的。她對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毫無眷戀,失去後會感到惋惜的往事,也一件都想不起來——重新設定人生,也許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在自己身上,如果有可能的話她不願失去的,說來奇怪,竟是一對瘦弱的乳房。青豆從十二歲至今,一直對自己乳房的形狀和尺寸不滿,常常想:如果胸再大一點,也許能度過比現在更安逸的人生。但真給她機會,讓她改變尺寸時(非這麼選擇不可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根本不希望這樣的改變。現在這樣也無所謂。這樣大小正合適。 她隔著吊帶背心用手摸了摸兩隻乳房。和平時毫無區別。那形狀就像要做麵包卻弄錯了配方沒發酵好的麵團。左右的大小還有微妙的不同。她搖搖頭。不過沒關係,這才是我。 除了乳房,還會給我留下什麼呢? 當然,有關天吾的記憶會留下。他那手掌的觸感會留下。心靈的劇烈震撼會留下。祈盼被他擁入懷中的渴望會留下。縱然我變成了另一個人,誰也別想從我心中奪走對天吾的思念。這是我和亞由美最大的不同,青豆想,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並不是虛無,並不是荒涼乾涸。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是愛。我始終不渝地思念著一個叫天吾的十歲少年,思念著他的強壯、他的聰明、他的溫柔。在這裡,他並不存在。然而,不存在的肉體便不會消亡,從未交換過的約定也不會遭到背棄。 青豆心中的三十歲的天吾,不是現實的天吾,他不過是一個假設。 一切也許都是她的想像的產物。天吾仍保持著他的強壯、聰明和溫柔,而且如今他擁有大人粗壯的手臂、厚實的胸膛和強健的性器官。如果青豆希望,他隨時都在身旁,緊緊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親吻她。 兩人所在的房間總是昏暗的,青豆看不見天吾的身姿。她能看見的,只有他的眼睛。哪怕是在黑暗中,青豆也能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她凝視著天吾的眼睛,在那深處可以看見他眺望的世界。 青豆有時忍不住要和男人睡覺,或許就是為了儘量純粹地守護自己在心中培育出來的天吾這個存在。她大概是想通過和陌生男人放縱地做愛,將自己的肉體從欲望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她渴望在這種解放之後到訪的寂靜安寧的世界中,與天吾兩個人度過不被任何東西干擾的親密時光。這也許正是青豆的期盼。 午後的幾個小時,青豆是在對天吾的思念中度過的。在狹窄的陽臺上,她坐在鋁制椅子上仰望天空,聽著汽車的噪音,不時用手指捏捏那寒酸的橡皮樹葉,思念著天吾。下午的天空中還看不見月亮。月亮出來,要在好幾個小時後。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在哪裡?青豆思忖著。無法想像。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如果和天吾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實相比的話。 青豆給橡皮樹澆了最後一次水,然後把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放在唱機上。手頭的唱片全處理了,只有這張一直留到了最後。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音樂,想像著拂過波西米亞草原的風。如果能和天吾在這種地方盡情漫步,那該多好!她想。兩人當然是手牽著手。只有風吹過,柔曼的綠草和著風無聲地搖曳。青豆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有天吾手心的溫暖。就像電影的大團圓結局一樣,這情景靜靜地淡出畫面。 然後青豆躺在床上,蜷著身子睡了大約三十分鐘。沒有做夢。這是不需要夢的睡眠。醒來時,時針指著四點半。她用冰箱裡剩下的雞蛋、火腿和黃油做了火腿蛋。直接對著嘴喝厚紙盒裝的橘子汁。午睡之後的沉默莫名地沉重。打開調頻廣播,維瓦爾第的木管樂協奏曲流淌出來。短笛演奏著小鳥鳴啾般的輕快顫音。青豆感覺,那似乎是為了強調眼前現實的非現實性而演奏的音樂。 收拾好餐具,淋了浴,換上幾個星期前就為這一天準備的衣服。 式樣簡單,便於行動。淡藍棉布褲子,樸素的短袖白上衣。頭髮盤了上去,用攏子固定住。首飾之類一律不戴。換下來的衣物沒再扔進洗衣籃,而是一起塞進了黑塑料垃圾袋。剩下的事Tamaru會處理。將指甲剪乾淨,仔細地刷了牙,還掏了耳朵。用剪子修整眉毛,臉上塗上一層薄薄的乳霜,脖頸上灑了一點香水。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檢查面部細節,確認了沒有任何問題。然後拎起印有耐克標誌的健身包,走出房間。 在門口,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心想以後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這麼一想,房間便顯得無比寒酸,就像只能從裡面反鎖的牢獄。一幅畫也沒掛,一隻花瓶也沒放。只有取代金魚買來的減價品——那棵橡皮樹,孤零零地站在陽臺上。在這樣的地方,自己居然連續多年,毫無不滿與疑問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真是難以置信。 「再見。」她輕聲說出口。不是對房間,而是對曾經存在於此的自己告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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