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二三


  「照看橡皮樹,可比照看小貓和熱帶魚省事多了。別的呢?」

  「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的東西全幫我扔掉。」

  「工作結束後,你到新宿車站去,從那裡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

  到時會給你下一個指令。」

  「工作結束後,從新宿車站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青豆複述道。

  「儘管你肯定明白,我還是得再說一遍:電話號碼不要寫下來。

  傳呼機在出門時弄壞扔掉。」

  「知道了。我會照辦。」

  「所有的程序都已安排妥當。你不必有任何擔心。以後的事全交給我們好了。」

  「我不擔心。」青豆說。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可以說說我的真實想法嗎?」

  「請說。」

  「我根本無意說你們做的事是白費力氣。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不過說得客氣一點,也是太魯莽了。而且,永遠不會有完的時候。」

  「也許是的。」青豆答道,「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

  「就像到了春天要發生雪崩一樣。」

  「大概吧。」

  「可是,有常識的正常人不會在可能發生雪崩的季節,走近可能發生雪崩的地方。」

  「有常識的正常人,原本就不會和你討論這種話題。」

  「這也有可能。」Tamaru承認,「對了,你有沒有發生雪崩時要通知的家人?」

  「沒有家人。」

  「是原來就沒有呢,還是有名無實?」

  「有名無實。」青豆回答。

  「好。」Tamaru說,「無牽無掛最好。說到親人就只有橡皮樹,這樣最理想。」

  「在夫人那裡看見金魚,我忽然也想要金魚了。覺得家裡有這個東西也許不錯。又小,又不說話,好像也沒有太多要求。第二天就到車站前的商店去買,但看到水槽裡的金魚,忽然又不想要了。就買了這盆賣剩下來的寒磣的橡皮樹。沒買金魚。」

  「我覺得這是正確的選擇。」

  「金魚說不定永遠買不成了。」

  「也許。」Tamaru說,「還買橡皮樹好了。」

  短暫的沉默。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再次確認。

  「你只要坐在那兒等就行。對方會來找你。」

  「對方會來找我。」

  Tamaru輕輕地清了聲嗓子:「哎,你知道素食主義的貓和老鼠相遇的故事嗎?」

  「不知道。」

  「想不想聽?」

  「很想。」

  「一隻老鼠在天棚上遇到一隻很大的公貓。老鼠被逼到了無路可逃的角落,嚇得渾身顫抖,說:『貓大人,求求您。求您不要吃我。

  我一定得回到家人身邊去。孩子們都餓著肚子在等我。求求您放了我吧。』貓說:『不用擔心。我不會吃你的。老實跟你說——這話不能大聲說——我是個素食主義者,根本不吃肉。你遇到我,可是太幸運了。』老鼠歎道:『啊,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我是多麼幸運的老鼠!

  居然遇到了一隻素食主義的貓!』但就在這一瞬間,貓猛然撲向老鼠,用爪子牢牢按住老鼠的身體,鋒利的牙齒咬進了它的喉嚨。老鼠痛苦地使出最後的力氣問貓:『你不是說,你是素食主義者,根本不吃肉嗎?那難道是謊言?』貓舔著嘴唇說:『是啊,我不吃肉。這並不是謊話。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換生菜吃。」』青豆想了一下。「這個故事的要點是什麼?」

  「並沒有特別的要點。剛才說起幸運的話題,我偶然想到了這段故事。僅此而已。當然,尋找要點是你的自由。」

  「溫暖人心的故事。」

  「還有一件事。我想他們事先會搜身和檢查行李。那幫傢伙警惕性非常高。這一點你要記住。」

  「我會記住的。」

  「那麼,」Tamaru說,「下次見。」

  「下次見。」青豆條件反射似的重複。

  電話掛斷了。青豆盯著話筒看了一會兒,輕輕歪了一下臉,放下話筒。然後把傳呼機上的號碼牢牢銘刻在腦中,便刪除了。下次見。

  她在腦中重複了一次。但她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和Tamaru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

  將早報的每個角落都瀏覽了一遍,已經找不到關於亞由美遇害事件的報道了。看樣子偵破工作似乎沒有進展。可能用不了多久,週刊雜誌就會將它和獵奇事件放在一起報道。現役年輕女警察,在澀谷的情人旅館裡用手銬大玩性愛遊戲,結果一絲不掛地被人勒死。但青豆絲毫不想閱讀這種追求趣味的報道。自從事件發生以來,她甚至連電視都不打開。她不願聽到新聞播音員故意扯著尖嗓門宣告亞由美死去的事實。

  她當然希望抓獲兇手。兇手無論如何都該受到懲罰。然而,就算兇手被逮捕,送上法庭,殺人細節大白於天下,那又如何呢?不管做什麼,亞由美也不會復活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反正那判決會很輕。

  恐怕不會判作殺人,而是當作過失致死來處理。當然,即使判處死刑也於事無補了。青豆合上報紙,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掩面。半晌,心想著亞由美。但淚水沒有流出來。她只是感到憤怒。

  離晚上七點還有很長時間。在那以前青豆無事可做。她沒有安排體育俱樂部的工作。小型旅行袋和挎包,已經按照Tamaru的指示放進新宿站的投幣式寄存櫃。旅行袋裡裝著幾捆現金和幾天用的換洗衣物。青豆每隔三天到新宿站去一次,投入硬幣,並將裡面的東西檢查一遍。房間也不必打掃,就算想做菜,冰箱也幾乎是空的。除了橡皮樹,屋子裡幾乎沒留下一件散發著生活氣息的東西。與個人信息有關的東西全清除了。所有的抽屜都空著。明天,我就不在這裡了,身後恐怕不會留下一點我的痕跡。

  將今天傍晚要穿出去的衣服整齊地疊好,摞在床上。旁邊放著藍色健身包,裝著肌肉舒展所需的整套用具。青豆再次仔細盤點一遍。

  一套運動服,瑜珈墊,大小毛巾,以及裝有細長冰錐的小盒。一應俱全。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摘去小軟木塊,用指頭輕觸尖端,確認它依舊保持著足夠的尖銳。儘管如此,她還是慎之又慎,用最細的磨刀石輕輕地磨了磨。她想像著這針尖像被吞沒一般,無聲地沉入男人頸部那特殊的一點。如同以往,在一瞬間,一切都將結束。沒有悲鳴,也不會出血,只有轉瞬即逝的痙攣。青豆將針尖再次插在軟木塊上,小心翼翼地收進盒子。

  然後將裹在T恤裡的赫克勒一科赫從鞋盒裡取出,手法嫺熟地在彈匣裡裝填上七發九毫米子彈。發出乾澀的聲響將子彈送入槍膛。打開保險,然後關上。再用白手帕將它裹好,放進塑料小袋。在上面塞進換洗用的內衣,這樣就看不見手槍了。

  還有什麼事非做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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