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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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亞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頭結識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後進了賓館。隨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開精心的性愛遊戲。銬上手銬,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種情景仿佛歷歷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帶勒緊女人的脖頸,觀察對方痛苦的掙扎,於是興奮,射精。然而此時,男人那緊抓著浴袍腰帶的雙手用力過猛。本應在極限時放手,他卻沒有及時停止。 亞由美肯定也擔心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體——只怕還有精神——渴求著這種行為,但她不願要一個穩定的戀人。固定的人際關係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場作戲地歡愉。其中的隱情和青豆不無相似。只是比起青豆,亞由美身上有一種常常深陷其中的傾向。亞由美更喜歡危險奔放的性愛,也許是無意識地期盼著受傷害。青豆則不同。她為人謹慎,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遇到那樣的可能,她大概會激烈抵抗。亞由美卻是只要對方提出要求,不論那是什麼,都有應允的傾向。反過來,她也期待著對方給自己帶來些什麼。危險的傾向。再怎麼說,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們到底懷著怎樣的欲望,暗藏著怎樣的想法,到時候才能知道。亞由美當然明白這種危險,因此才需要青豆這樣安定的夥伴。一個能適時地制止自己、小心地呵護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亞由美,亞由美擁有幾種青豆不具備的能力。她那讓人安心、開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藹可親。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積極好動。她風趣的談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只要面帶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們渴望瞭解那背後到底隱匿著什麼。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亞由美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是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發生過怎樣的事,我都該更多地接納她,青豆想。應該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這才是她渴望的東西。渴望無條件地被接受,被擁抱。哪怕只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沒能回應她的要求。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強大,不願褻瀆對大塚環的記憶的意識也太強烈。 於是,亞由美沒有約青豆做伴,獨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頭,慘遭勒殺。被冰冷的真手銬銬住雙手,蒙住眼睛,嘴巴裡塞入不知是連褲襪還是內褲的東西。亞由美平日憂慮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假如青豆能更溫柔地接納亞由美,她那天也許就不會獨自走上街頭。她會打電話來約青豆。兩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應,和男人們尋歡作樂。 但亞由美大概不好意思驚動青豆。而青豆連一次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約過她。 淩晨四點之前,青豆一個人在家裡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涼鞋出了門。短褲和背心,就這麼一身打扮,漫無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頭。 有人喊她,她連頭都不回。走著走著,感到喉嚨發幹,便走進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裡,買了大盒裝的橘子汁,一口氣當場喝光。然後回到家裡,又哭了一場。其實我是喜歡亞由美的,青豆想,我對她的喜歡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既然她想撫摸我,不管是哪兒,當時任她撫摸該多好。 第二天的報紙上也登了「澀谷賓館女警察被勒殺事件」的報道。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個離開現場的男人的蹤跡。據報道稱,同事們都困惑不已。亞由美性格開朗,深受周圍人的喜愛,責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強,是一位成績出色的警察。包括她的父親和兄長,親戚中有許多人都擔任警察,家族內的凝聚力也很強。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沒有一個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亞由美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那就像位於地球盡頭的沙漠。無論你傾注多少水,轉瞬間便會被吸入地底,連一絲濕氣都不留。無論什麼生命都無法在那裡紮根。 連鳥兒都不從上空飛過。究竟是什麼在她內心製造出了如此荒涼的東西?這只有亞由美才知道。不對,連亞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毫無疑問,周圍的男人強加給她的扭曲的性欲是重要因素之一。仿佛要掩藏那致命的缺口,她只好將自己偽裝起來。如果將這些裝飾性的自我一一剝去,最後剩下的只有虛無的深淵,只有它帶來的狂烈的乾渴。 無論怎樣努力忘卻,那虛無都會定期前來造訪她。或在孤獨的下雨的午後,或在從噩夢中醒來的黎明。這種時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愛,什麼男人都行。 青豆從鞋盒裡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嫺熟地裝填彈匣,打開保險裝置,拉開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扳起擊錘,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上的一點。槍身紋絲不動。手也不再顫抖。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大大呼了一口氣。放下槍,再次關上保險。掂量槍的重量,凝視著它那鈍重的光。手槍似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一定得抑制感情,青豆告誡自己。就算懲罰了亞由美的叔叔和哥哥,只怕他們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受罰。而且事已至此,無論我做什麼,亞由美都不可能回來了。儘管可憐,但或遲或早,這總有一天會發生。亞由美朝著致死的旋渦中心,緩慢但不可避免地接近。縱使我下定決心,更溫柔地接納了她,起的作用也很有限。不要再哭了,必須重新調整姿態。要讓規則優先於自己,這很重要。就像Tamaru說的那樣。 傳呼機響起來,是在亞由美死後第五天的清晨。青豆正邊聽著收音機的整點新聞,邊在廚房裡燒開水準備泡咖啡。傳呼機就放在桌子上。她看了看顯示在小小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是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但毋庸置疑,這是來自Tamaru的指令。她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撥了那個號碼。鈴聲響過三次,Tamaru接了電話。 「準備好了嗎?」Tamaru問。 「當然。」青豆答道。 「這是來自夫人的話: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準備完成老一套的工作。忽然通知你,不好意思。因為直到剛才,事情才確定下來。」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機械地複述道。 「我很想說祝你好運,但由我來祝福,只怕也不起作用。」 「因為你是個從不依靠好運做事的人。」 「就算我想依靠,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模樣。」Tamaru說,「我又沒見過那東西。」 「你不必為我祝福。倒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房間裡有一盆橡皮樹,想請你照看。本該扔掉的,沒扔成。」 「交給我好了。」 「謝謝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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