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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5章:青豆 一隻老鼠遇到素食主義的貓

  暫且接受亞由美已死的事實之後,青豆在內心進行了一番近似意識調整的活動。這些告一段落之後,她才開始哭泣。雙手掩面,不發出聲音,肩膀微微顫抖,靜靜哭泣。那樣子仿佛是不願讓世界上任何人覺察到她在哭。

  窗簾緊閉,沒有一絲縫隙,但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窺視。

  那個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面對著它不停地哭泣。時時會克制不住,嗚咽出聲,但其餘時間她都在無聲地哭。淚水順著手臂流到報紙上。

  在這個世界上,青豆絕不輕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場的事,她寧可動怒——沖著某個人,或是沖著自己。所以她流淚實在是極其罕見的事。但正因如此,淚水一旦奪眶而出,便無休無止。這樣長久地哭泣,在大塚環自殺之後還是第一次。那是幾年前?她想不起來。總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沒完沒了。連著哭了好幾天。

  不吃飯,也不出門。只是偶爾補充化作眼淚流失的水分,像一頭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時間一直哭個不停。自那以來,這是第一次。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亞由美了。她變成了沒有體溫的屍體,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畢後,再重新縫合起來,也許會舉行簡單的葬禮,之後便運往火葬場,付之一炬。化作青煙嫋嫋升騰,融入雲中。然後再變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潤著某處的小草。默默無語的無名小草。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著的亞由美了。她只能認為,這違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違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從大塚環離開人世,青豆能懷著一絲近似友情的感覺對待的人,除了亞由美再沒有別人。遺憾的是,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亞由美是個現役警察,青豆卻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儘管是個堅信自己代表正義的有良心的殺手,殺人也畢竟是殺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屬￿應被逮捕的一方,亞由美則屬￿實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亞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層的關係時,青豆卻不得不硬著心腸,努力不去回應。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親密關係,便不免顯露出種種矛盾和破綻,這對青豆來說很可能會致命。她大體上是個誠實率真的人,學不會一邊在重大的事上對人撒謊、隱瞞真相,一邊又和對方維持誠實的人際關係。這種狀況會讓青豆產生混亂,而混亂絕非她追求的東西。

  亞由美肯定也在某種程度上有所領悟,明白青豆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亞由美的直覺敏銳過人。那看來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實是演戲,背後潛藏著柔嫩而容易受傷的心靈。青豆明白這層道理。自己採取的戒備姿態,可能讓亞由美感到寂寞。也許她覺得被拒絕、被疏遠。這麼一想,青豆就覺得心頭像針紮一般痛。

  就這樣,亞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頭結識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後進了賓館。隨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開精心的性愛遊戲。銬上手銬,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種情景仿佛歷歷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帶勒緊女人的脖頸,觀察對方痛苦的掙扎,於是興奮,射精。然而此時,男人那緊抓著浴袍腰帶的雙手用力過猛。本應在極限時放手,他卻沒有及時停止。

  亞由美肯定也擔心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體——只怕還有精神——渴求著這種行為,但她不願要一個穩定的戀人。固定的人際關係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場作戲地歡愉。其中的隱情和青豆不無相似。只是比起青豆,亞由美身上有一種常常深陷其中的傾向。亞由美更喜歡危險奔放的性愛,也許是無意識地期盼著受傷害。青豆則不同。她為人謹慎,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遇到那樣的可能,她大概會激烈抵抗。亞由美卻是只要對方提出要求,不論那是什麼,都有應允的傾向。反過來,她也期待著對方給自己帶來些什麼。危險的傾向。再怎麼說,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們到底懷著怎樣的欲望,暗藏著怎樣的想法,到時候才能知道。亞由美當然明白這種危險,因此才需要青豆這樣安定的夥伴。一個能適時地制止自己、小心地呵護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亞由美,亞由美擁有幾種青豆不具備的能力。她那讓人安心、開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藹可親。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積極好動。她風趣的談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只要面帶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們渴望瞭解那背後到底隱匿著什麼。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亞由美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是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發生過怎樣的事,我都該更多地接納她,青豆想。應該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這才是她渴望的東西。渴望無條件地被接受,被擁抱。哪怕只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沒能回應她的要求。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強大,不願褻瀆對大塚環的記憶的意識也太強烈。

  於是,亞由美沒有約青豆做伴,獨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頭,慘遭勒殺。被冰冷的真手銬銬住雙手,蒙住眼睛,嘴巴裡塞入不知是連褲襪還是內褲的東西。亞由美平日憂慮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假如青豆能更溫柔地接納亞由美,她那天也許就不會獨自走上街頭。她會打電話來約青豆。兩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應,和男人們尋歡作樂。

  但亞由美大概不好意思驚動青豆。而青豆連一次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約過她。

  淩晨四點之前,青豆一個人在家裡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涼鞋出了門。短褲和背心,就這麼一身打扮,漫無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頭。

  有人喊她,她連頭都不回。走著走著,感到喉嚨發幹,便走進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裡,買了大盒裝的橘子汁,一口氣當場喝光。然後回到家裡,又哭了一場。其實我是喜歡亞由美的,青豆想,我對她的喜歡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既然她想撫摸我,不管是哪兒,當時任她撫摸該多好。

  第二天的報紙上也登了「澀谷賓館女警察被勒殺事件」的報道。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個離開現場的男人的蹤跡。據報道稱,同事們都困惑不已。亞由美性格開朗,深受周圍人的喜愛,責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強,是一位成績出色的警察。包括她的父親和兄長,親戚中有許多人都擔任警察,家族內的凝聚力也很強。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沒有一個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亞由美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那就像位於地球盡頭的沙漠。無論你傾注多少水,轉瞬間便會被吸入地底,連一絲濕氣都不留。無論什麼生命都無法在那裡紮根。

  連鳥兒都不從上空飛過。究竟是什麼在她內心製造出了如此荒涼的東西?這只有亞由美才知道。不對,連亞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毫無疑問,周圍的男人強加給她的扭曲的性欲是重要因素之一。仿佛要掩藏那致命的缺口,她只好將自己偽裝起來。如果將這些裝飾性的自我一一剝去,最後剩下的只有虛無的深淵,只有它帶來的狂烈的乾渴。

  無論怎樣努力忘卻,那虛無都會定期前來造訪她。或在孤獨的下雨的午後,或在從噩夢中醒來的黎明。這種時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愛,什麼男人都行。

  青豆從鞋盒裡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嫺熟地裝填彈匣,打開保險裝置,拉開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扳起擊錘,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上的一點。槍身紋絲不動。手也不再顫抖。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大大呼了一口氣。放下槍,再次關上保險。掂量槍的重量,凝視著它那鈍重的光。手槍似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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