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會想起青豆,是因為在超市里買了毛豆。他一邊挑著毛豆,一邊極其自然地想到了青豆。於是失魂落魄地拿著一把毛豆,仿佛陶醉在了白日夢中,恍惚地呆立著,不知道這樣佇立了多久。「對不起。」

  一個女人的聲音讓他驚醒過來。因為他那高大的身軀攔在了毛豆貨架前。

  天吾停止遐想,向對方道歉,將手中的毛豆裝進購物籃,和其他商品——蝦、牛奶、豆腐、生菜、鹹餅乾——一起拎到收銀機前。

  然後擠在附近的主婦中,排隊等著結帳。恰好是黃昏的擁擠時段,收銀員又是個新手,手法笨拙,客人排成了一條長龍,但天吾並不在意。

  如果在這等著結帳的隊伍中就有青豆,我能一眼就認出她來嗎?

  能嗎?要知道已經二十年沒見面了,兩個人認出對方的可能肯定很小。

  要是在馬路上相遇,心想:「咦,這會不會是她?」這種時候,我能上前和她打招呼嗎?他沒什麼自信。也許我會膽怯,不聲不響地擦肩而過。事後又深感後悔:為什麼沒在那兒和她打聲招呼呢?

  天吾君你欠缺的,就是激情和積極性啊。小松常這麼說。或許真像他說的那樣。每當猶豫不定時,天吾就想:「得了,算了吧。」最終放棄了。這就是他的性格。

  但萬一兩人在某個地方相遇,並幸運地認出了對方,我大概會坦率地向她傾訴一切吧,毫不隱瞞,原原本本。會走進附近的咖啡館裡(當然對方得有時間,而且肯接受他的邀請),相對而坐,邊喝咖啡邊說。

  他有許多話要向青豆訴說。在小學教室裡你握過我的手,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從那以後,我一心想成為你的朋友,想瞭解你更多,卻怎麼也做不到。有種種理由,但最大的問題是我的怯懦。我一直為此後悔不已,現在依然後悔,而且常常想起你。一邊想像著她的身姿一邊自慰的事,他當然不會提。這和坦率是性質完全不同的事。

  這種事也許不該期待。或許最好不要重逢。天吾想,如果真見了面,沒准會失望。如今她也許成了一個滿面倦容、令人生厭的事務員,成了一個聲嘶力竭地斥駡小孩、怨天尤人的母親。說不定連一個共同話題都找不到。當然有這種可能。如果是這樣,天吾便會永遠失去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某個貴重的東西。但他有種信心:大概不會那樣。那個十歲少女決然的眼神和倔強的側影,讓人確信,她不會輕易容許時間的風化。

  相比之下,自己又怎樣呢?

  想到這裡,天吾不安起來。

  見面後會失望的,恐怕是青豆。小學時的天吾是個公認的數學神童,幾乎各門功課成績都名列第一,加上身材高大魁梧,運動能力出眾,連老師也對他另眼相看,寄予厚望。也許在她眼裡,他就像個英雄。但如今的他不過是個補習學校聘請的教師,這甚至不能稱為固定職業。工作當然輕鬆,對單身漢來說沒有不便,但與社會的中流砥柱之類畢竟相差太遠。雖然在補習學校教書的同時還寫小說,但還沒達到印刷刊行的水平。還為女性雜誌打工,寫些信口胡謅的星座占卜的短文。聲譽倒不錯,但老實說那都是胡說八道。沒有值得一提的朋友,也沒有戀人。和年長十歲的有夫之婦每週幽會一次,幾乎成了他唯一的人際關係。迄今為止僅有一件可以誇耀的功績,就是作為代筆者將《空氣蛹》炮製成了暢銷書,但這是嘴巴被撕了也不能說出口的。

  恰好想到這裡,收銀員拿起了他的購物籃。

  抱著紙口袋回到家。然後換上短褲,從冰箱裡取出罐裝啤酒,一邊站著喝,一邊用大鍋燒水。在水燒開之前,把毛豆從豆秸上摘下來,放在砧板上,灑上鹽勻勻地揉透,然後扔進沸騰的開水。

  為什麼那位十歲的瘦弱少女,會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永不逝去?

  天吾尋思。她在下課後跑過來,握了我的手。其間她一句話也沒說。

  僅此而已。但就在那個時候,青豆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心靈或軀體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靈或軀體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體內。就在那短短一瞬間,便完成了這個重大的交換。

  天吾把很多生薑用菜刀切細,接著把西芹和蘑菇切成適當大小,芫荽也切得細細的。剝去蝦殼,用自來水沖洗乾淨。攤開厚紙巾,像士兵列隊似的,整齊地把蝦仁一個個排在上面。等毛豆煮熟後,直接倒在笊籬裡冷卻。然後把大號平底鍋燒熱,倒入白芝麻油,讓它勻開。

  用小火緩緩翻炒切好的生薑。

  天吾再次想,要是現在能立刻見到青豆就好了。就算讓她失望,或者我自己稍感失望,也沒關係。總之天吾盼望見到她。從那以後,她走過了怎樣的人生,此刻又在哪裡,怎樣的事能讓她喜悅,怎樣的事會令她悲傷,哪怕就是這些瑣事,他也很想知道。因為不管兩人變化多大,甚至已經失去結合的可能,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他們許久之前,曾在放學後的小學教室裡交換過某種重要的東西。

  切好的西芹和蘑菇放進了平底鍋。將火勢調到最大,一邊輕輕搖動平底鍋,一邊用竹鏟頻頻翻動裡面的菜。稍微撒入一些鹽和胡椒。

  在蔬菜快要炒透時,放入已瀝幹水分的蝦仁。再撒上鹽和胡椒,噴上一小杯清酒。刷地澆上一點醬油,最後撒上芫荽。這些操作,天吾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簡直像把飛機的操縱方式切換成自動駕駛一樣,幾乎沒考慮自己此刻在做什麼。這原本不是做法複雜的菜。他的手按步驟動著,腦中卻一直想著青豆。

  蝦仁炒蔬菜做好後,從平底鍋盛到大盤裡。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坐在餐桌前,一邊沉思,一邊吃著熱騰騰的菜。

  這幾個月間,我身上好像在發生有目共睹的變化,天吾想。也許可以說是精神上正在成長。都快三十歲了,這才……可真夠了不起的!天吾端著喝了幾口的啤酒,自嘲地搖搖頭。實在太了不起了。照這個速度走下去,要迎來通常所說的成熟,還得多長時間呢?

  但不管怎樣,這種內在的變化似乎是《空氣蛹》帶來的。改寫深繪裡的故事之後,天吾想把內心的故事寫成自己的作品的欲望愈發強烈。心中生出一種可稱為激情的東西。這新的激情中,似乎也包含著尋找青豆的渴望。最近這段時間,他不知為何頻頻思念青豆。一有機會,他的心便被拖回二十年前那間午後的教室,仿佛一個站在海邊、被強勁的落潮吞噬了雙腳的人。

  結果天吾的第二罐啤酒剩下了一半,蝦仁炒蔬菜也剩了一半。他把剩下的啤酒倒進洗碗池,把菜肴盛進小碟子,用保鮮膜包好,收進冰箱。

  吃完飯,他坐在桌前,接通文字處理機的電源,調出未寫完的小說的界面。

  天吾切身感受到,對過去進行改寫的確沒什麼意義。正如年長的女朋友指出的那樣。她是對的。無論如何熱心細緻地改寫過去,現狀的主線也不會發生變化。時間這東西擁有強大的力量,足以一一消除人為的變更。它一定會在強加的訂正之上再作訂正,將流向改回原樣。

  縱然細微的事實多少會變更,但說到底,天吾這個人走到哪裡都只能是天吾。

  天吾非做不可的,大概是站在「現在」這個十字路口,誠實地凝望過去,如同改寫過去一樣書寫未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

  懺悔與愧疚,

  折磨著這顆負罪的心。

  願我落下的淚珠,

  能化成美好的香油來膏抹你

  貞信的耶穌。

  這是往日深繪裡唱過的《馬太受難曲》詠歎調的歌詞。天吾難以釋懷,第二天便重新聽了一遍家裡收藏的唱片,查閱了歌詞譯文。這是受難曲開頭關於「伯大尼受膏」的詠歎調。耶穌在伯大尼城訪問麻風病人的家時,有個女人將極貴的香膏澆在他頭上。身邊的門徒齊聲斥責這種無謂的浪費,說不如把香膏賣掉,換回錢施捨給窮人。然而耶穌制止了憤慨的門徒。他說:這樣就好,這位女子做了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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