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小的裝置,放在桌上。上面安著一個用來夾在衣服或褲帶上的金屬夾。Tamaru拿起電話聽筒,按了一個三位數的。陝捷鍵,響起三次呼叫聲,傳呼機接收到信號後,開始發出斷續的電子音。Tamaru將音量調整到最大,按下開關,關掉了呼叫聲。他眯著眼確認發信人的電話號碼顯示在了畫面上,便遞給青豆。

  「儘量一直帶在身上。」Tamaru說,「至少不要離它太遠。鈴聲一響,就說明我有訊息給你。重要訊息。我不會為了寒暄撥這個號碼。

  你馬上給上面顯示的號碼打電話,一定要用公共電話打。還有一件事:如果你有什麼行李,最好存放在新宿車站的投幣式寄存櫃裡。」

  「新宿車站。」青豆複述道。

  「這話也許不用多說了——儘量輕便一點。」

  「當然。」青豆回答。

  青豆一回到家,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從挎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和子彈。然後坐在餐桌前,反復練習裝卸空彈匣。隨著一次次重複,速度越來越快。動作中產生了節奏,手也不再抖了。然後她把手槍裹在穿舊的T恤中,藏進一隻鞋盒,塞到壁櫥深處。裝著子彈的塑料袋則放進衣架上掛的雨衣的暗袋。喉嚨渴得厲害,便從冰箱裡拿出冰鎮大麥茶,一口氣喝了三杯。肩膀的肌肉由於緊張而僵硬,腋下散發出和平時不同的汗味。僅僅是意識到自己如今持有一把手槍,對世界的看法便會有所不同。周圍的風景平添了一抹未曾見慣的奇異色彩。

  她脫去衣服,沖了個澡,沖去令人生厭的汗味。

  不一定每把槍都得開火。青豆一邊淋浴,一邊這麼告誡自己。槍不過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並不是故事世界。這是一個充滿了破綻、矛盾和掃興結尾的現實世界。

  之後的兩個星期平安無事地過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體育俱樂部上班,教授武術和肌肉舒展。不能改變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儘量嚴格遵守。回到家裡,一個人吃完晚飯後,便將窗簾拉上,坐在餐桌前獨自練習操作赫克勒一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機油的氣味,那份暴力性與靜寂,漸漸化作她軀體的一部分。

  她還用絲巾蒙住眼睛,練習操作手槍。並學會了不用眼睛看,也能迅速裝填彈匣、關上保險、拉開套筒。每個動作生出的簡潔而富於節奏感的聲響,聽上去十分悅耳。在黑暗中,她漸漸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發出的聲響,與聽覺認知的東西有何不同。她這個存在與她的動作之間,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無影無蹤。

  每天一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將裝填實彈的槍口塞進嘴裡。

  牙齒前端感受著金屬的堅硬,腦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動扳機的情形。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她的人生便告終結。在下一個瞬間,她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說:幾個必須注意的要點。手不能顫抖。牢牢承受住後坐力。不害怕。最為重要的,是不猶豫。

  青豆想,想下手的話,此刻就能做到。只要將手指向內側移動一釐米即可。簡單至極。真想這麼做。但她改變了主意。把手槍從嘴中抽出,讓擊錘複位,關上保險,放到洗臉臺上。在牙膏和發刷之間。

  不,現在還太早。在此之前我還有事非做不可。

  她按照Tamaru的叮囑,一直把傳呼機別在腰間,睡覺時則放在鬧鐘旁。準備不管它何時響起,都能立即行動。但傳呼機毫無響動。

  又過去了一個星期。

  鞋盒裡的手槍。雨衣暗袋裡的七顆子彈。始終保持緘默的傳呼機。

  特製的冰錐。足以致命的尖細的針尖。塞在旅行包中的隨身物品。還有等待著她的新面孔、新人生。放在新宿車站投幣式寄存櫃中的一捆捆現金。青豆在這些東西的氛圍中,送走了盛夏的一個個日子。人們進入了真正的暑假,許多商店都放下了鐵制捲簾門,路上行人寥寥,車輛也大大減少,街頭靜悄悄的。似乎常常會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處。這是真正的現實嗎?她問自己。然而,假如這不是現實,又該去何處尋找現實?她一無所知。因此只能暫且承認這就是唯一的現實,並傾盡全力,設法度過這眼前的現實。

  死並不可怕。青豆再次確認。可怕的是被現實超在前面,是被現實拋在身後。

  已經準備就緒,精神也整理就緒。只要來自Tamaru的指令一到,隨時都能馬上出門。然而指令遲遲不來。日曆上的日期已經接近八月底。夏天很快就要過去,窗外,蟬正在擠出最後的鳴聲。分明感覺每個日子都長得可怕,但為何一個月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呢?

  青豆從體育俱樂部下班回到家,立刻把吸足汗水的衣服脫下扔進洗衣籃,只穿著短背心和短褲。午後下了一場猛烈的陣雨;天空一片漆黑,小石子大小的雨粒發出響聲敲擊著地面,一時雷聲轟鳴。陣雨過去,留下了被水浸漫的道路。太陽捲土重來,竭盡全力蒸發著雨水,都市被遊絲般的蒸氣籠罩。傍晚雲朵再度出場,用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天空。看不見月亮的身影。

  開始準備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會兒。她喝下一杯冰涼的大麥茶,吃著預先煮好的毛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從頭版開始瀏覽新聞,依次逐頁翻閱。沒發現令人感興趣的報道,一如平時的晚報。然而,翻開社會版時,亞由美的頭像首先飛進她的眼簾。青豆倒吸一口冷氣,臉扭曲了。

  起初她想,這不可能。我把一個面容相似的人誤認為亞由美了。

  亞由美不可能如此張揚地被報紙大肆報道,甚至還配上照片。但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她熟悉的那位年輕女警察的臉,是偶爾一起舉行小小性愛盛宴的搭檔。在這張照片裡,亞由美面帶一絲微笑。那是一種生硬的人工式微笑。現實中的亞由美會露出滿臉更自然、更爽朗的微笑。

  而這張照片看上去似乎是為公家的影集拍攝的。那生硬中仿佛隱含著某種險惡的因素。

  如果可能,青豆不願讀這篇報道。因為看一眼照片旁的大標題,就大體能察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得不讀。這就是現實。不管是什麼樣的事,都不可能繞過現實,視若無睹。青豆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讀完了那篇文章。

  中野亞由美,二十六歲。單身。家住東京市新宿區。

  在澀穀某賓館的房間內,她被人用浴袍腰帶勒住脖頸殺害。全身赤裸。雙手被手銬鎖在床頭。為了防止她喊出聲,口中還塞著她的衣物。賓館工作人員中午前去檢查客房時,發現了屍體。昨夜十一點前,她和一個男人進入賓館客房,男人在黎明時分單獨離開了。住宿費是預付的。在這個大都市里,這樣的事件屢見不鮮。大都市里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便能產生熱量,有時會演化為暴力的形式。報紙上充斥著這一類事件。但其中也有不尋常的部分。遇害女子是在警視廳供職的警察,而被認為是用於性遊戲的手銬,是正式的官方配給品,並非情趣用品商店裡出售的那種粗陋的玩具。理所當然,這成了令人矚目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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