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一四


  青豆再度確認保險已經關上,後拉開套筒,彈出槍膛裡的子彈。

  打開卡榫退出彈匣,放在桌上。然子彈發出啪嗒一記乾燥的聲響,掉在木地板上。扣動扳機合上套筒,再次扣動扳機,將打開的擊錘複位。

  隨後用顫抖的手拾起掉在腳邊的九毫米子彈。喉嚨發幹,呼吸時感到絲絲疼痛。

  「對第一次做的人來說不算壞。」Tamaru-面把那顆掉下去的九毫米子彈再次壓進彈匣,一面說,「不過還必須進行大量練習。你的手也在發抖。這個裝卸彈匣的動作,你每天都得反復練習好多遍,讓身體牢牢記住槍的觸感。要像剛才我做給你看的那樣,能得心應手地迅速完成動作。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不出差錯地完成。雖然你不需要中途更換彈匣,但這個動作對擺弄手槍的人來說,是基本中的基本。

  必須牢牢掌握。」

  「不需要進行射擊訓練嗎?」

  「你並不是要用它射殺別人,而是開槍打自己,是不是?」

  青豆點頭。

  「那就不必進行射擊訓練。你只要學會怎樣裝子彈,怎樣打開保險,以及熟悉扳機的分量就行了。別的不說,你打算在哪兒練習射擊呢?」

  青豆搖搖頭。她想不出可以練習射擊的地方。

  「另外,你說要開槍打自己,那你準備怎麼開槍呢?演示給我看看。」

  Tamaru將裝好子彈的彈匣裝在槍上,確認保險裝置已關上,遞給青豆。「保險關上了。」他說。

  青豆把槍口貼在太陽穴上。有一種鋼鐵的冰涼感。Tamaru看了,緩緩地搖了幾下頭。

  「我不是說難聽的:最好別沖著太陽穴開槍。要想從太陽穴這裡打穿腦漿,可比你想像的困難得多。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手肯定會發抖,而手一發抖,產生反作用力,彈道就會偏斜。頭蓋骨被削去了半邊人卻沒死,這種情況居多。你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吧?」

  青豆默默地點頭。

  「戰爭終結之際,東條英機在眼看要被美軍抓獲時,將槍口對準了自己,打算射穿心臟,結果一扣扳機,子彈卻射偏了,打中腹部,沒死成。好歹也做過職業軍人的最高指揮官,居然連用手槍自殺都做得不像樣!東條立即被運往醫院,在美國醫師小組的精心照料下恢復了健康,被送上法庭處以絞刑。死法好狼狽。對一個人來說,臨終之際可是大事啊。無法選擇如何出生,但可以選擇如何死。」

  青豆咬了咬嘴唇。

  「最可靠的,是把槍身塞進嘴巴,從下往上把腦漿打飛。就像這樣。」

  Tamaru從青豆手上接過手槍,實際演示給她看。明知已關上保險,這光景還是讓青豆緊張。仿佛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困難。

  「這樣也不是萬無一失。沒死成卻落得個悲慘下場的傢伙,我就認識一個。在自衛隊裡,我們曾經在一起侍過。他把來複槍塞進嘴巴,把湯匙捆在扳機上,用雙腳的大拇指踩了下去。大概是槍身抖動了一下,他沒能爽快地一死了之,反而變成了植物人。就那樣活了十年啊。一個人要了斷自己的生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和電影可不一樣。在電影裡,人人都是說自殺就自殺,也不覺得疼,就輕易地一命歸西。現實卻不是那麼回事。人沒死成,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一淌就是十年哦。」

  青豆又默默地點頭。

  Tamaru從彈匣和槍膛裡取出子彈,放進塑料袋收好,然後將槍和子彈分開交給青豆。「沒裝子彈。」

  青豆點點頭,接過來。

  Tamaru說:「我不說難聽的。想辦法活下去才是最聰明也最現實的。這是我的忠告。」

  「明白。」青豆用乾澀的聲音答道。然後用頭巾把粗糙的機械般的赫克勒一科赫HK4裹好,放在挎包底層。裝有子彈的塑料袋也收進了挎包夾層。挎包猛增了五百多克重量,形狀卻毫無變化。果然是把小巧的手槍。

  「業餘人士不該擺弄這種東西。」Tamaru說,「從經驗來看,大多不會有好結果。不過你大概應付得了。你有些地方很像我。到了緊要關頭,能讓規則優先於自己。」

  「大概是因為自己其實不存在吧。」

  Tamaru未發一言。

  「你在自衛隊裡待過?」青豆問。

  「待過。是在最嚴格的部隊裡。被迫吃過老鼠、蛇和蝗蟲。不是不能吃,但絕不是好吃的東西。」

  「後來又幹過什麼?」

  「各種各樣的事。保安,主要是警衛。有些時候說成保鏢更貼切。

  我不適合團隊作戰,因此主要是自己幹。迫不得已時還在黑社會混過,雖然時間不長。在那裡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事,那種普通人一輩子連一次都不可能見識的事。總算沒有陷得太深。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讓自己一腳踩偏。我這個人性格十分謹慎,也不喜歡黑社會。所以我告訴過你,我的經歷是清白的。然後我就到這裡來了。」Tamaru筆直地指著腳下的地面說,「從此,我的人生在這裡安定下來。雖然我活著並不只是為了追求生活的安定,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因為想找到喜歡的職位可沒那麼簡單啊。」

  「當然。」青豆應道,「但是,我真的可以不付錢嗎?」

  Tamaru搖搖頭。「不要錢。這個世界不是依靠錢,而是依靠情分轉動的。我討厭欠別人的情,所以要儘量多施恩與人。」

  「謝謝你。」青豆說。

  「萬一警察追問手槍的來源,不希望你說出我的名字。就算警察來找我,我也會全部否認,哪怕嚴刑拷打,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東西。

  但是,如果夫人被捲進去了,我可就丟臉了。」

  「我當然不會說出你來。」

  Tamaru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折疊的紙片,遞給青豆。那張便條紙上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你在七月四日這天,在千馱穀車站附近一家叫『雷諾阿』的咖啡館裡,從這人手中收下了手槍和七發子彈,並付給他五十萬元現金。

  你想搞到一把手槍,這人是聽說後主動聯繫你的。如果警察找到他,他會爽快地承認罪行,然後在監獄裡待上幾年。你不必說得更多了。

  只要證實手槍的來源,警察就算掙足了面子。然後,你或許會以違反槍械管制法的罪名被判短期徒刑。」

  青豆把紙片上的名字記下來,又還給Tamaru。他將紙片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

  Tamaru說:「剛才我也告訴過你,我性格十分謹慎。難得信賴別人,就算信了,也不會百分之百地信任。做事絕不會順其自然。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手槍原樣再回到我這裡。那樣給誰都不會帶來麻煩。

  誰都不會死,誰都不會負傷,誰都不會去坐牢。」

  青豆點點頭,說:「你是說,要和契訶夫小說的寫法反著幹,是嗎?」

  「是的。契訶夫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方法當然不見得是唯一的方法。故事裡出現的槍不一定都得開火。」Tamaru說,隨後仿佛想起了什麼,微微歪了一下臉,「哎呀,差點把大事忘了。我得給你傳呼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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