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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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對這種東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亞斯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飛,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個矮個子,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肥胖得連軀幹都已失去所有曲線,喉嚨周圍都開始長贅肉。但對於他的年齡,天吾毫無自信。 由於他相貌特異(或說不尋常),推測年齡所需的要素變得難以採集。 既像年齡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輕一些。從三十二歲到五十六歲之間,說他是任何一個年齡,你都只能乖乖聽信。牙齒排列不齊,脊骨彎成奇怪的角度。大腦袋頂上禿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狀,周圍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讓人想起建在有戰略意義的窄坡頂上的軍用直升機場。在越南戰爭的紀錄片中看過這種東西。扁平不正的腦袋周圍,像死纏不放般殘留著又粗又黑的鬈髮,長得超出了必要,漫無邊際地垂到耳邊。 那頭髮的形狀,恐怕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會想到陰毛。剩下的兩個人會想起什麼,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從體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長得左右不對稱。天吾一眼看去,首先發現了這一點。當然,人的軀體多少都有點不對稱,這個事實並不違背自然法則。他自己的眼瞼,左邊和右邊的形狀就不太相同。左側的睾丸也比右側的稍低一些。我們的軀體並非在工廠裡按統一規格批量製造的產品。但在此人身上,這種左右的差異卻超出了常識範圍。 那種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說地刺激著與他相對的人的神經,讓人感覺如坐針氈。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顯得令人生厭)的哈哈鏡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佈滿無數細小皺紋,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蝕的大地。白襯衣的衣領有一邊翹到了西裝外,領帶上打的那個結扭著身子,似乎難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處的不快。西裝、領帶和襯衣,尺寸一點點地互不相配。領帶的圖案,或許是筆法拙劣的學畫的學生根據臆想描畫出的爛麵條。每一樣都像是從廉價商店裡湊合著淘來的便宜貨。儘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漸漸覺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可憐。 天吾對自身的穿著幾乎從不講究,卻生來對別人的衣著格外介意。如果讓他從這十年間遇見的人中選出衣著最不得體者,這個人無疑得進入那極短的名單。還不只是衣著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印象:他是刻意褻瀆服飾的概念。 天吾剛走近會客室,對方便站起來,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鞠了一躬,遞給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牛河利治」。下面印著一行羅馬字UshikawaToshiharu①。頭銜寫作「財團法人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協會地址為千代田區麴町,並印有電話號碼。這個「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是怎樣的團體,專任理事又是怎樣的職位,天吾當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還印著凸起的徽標,十分華美,不像是臨時印出來應付的。天吾盯著名片看了一會兒,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的印象相差如此遠的人物,怕是絕無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單人沙發上,隔著低矮的茶几看著對方的臉。那男人用手帕使勁連擦了幾次臉,然後將那塊可憐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負責接待的女職員為兩人送來茶,天吾向她致謝。牛河一言未發。 「打攪您休息了。事先也沒和您聯繫,呃,實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詞用字倒客氣,但語氣中有一種奇妙的隨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過午餐沒有?您不介意的話,要不咱們到外面邊吃邊談?」 「我工作時不吃午飯。」天吾說,「我會在下午上完課後,再簡單地吃點東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飯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這兒談吧。在這兒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靜地交談。」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語發音。 他仿佛估算價格似的,環視了會客室一圈。這是間不怎麼樣的會客室。牆上掛著一大幅油畫,畫著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顏料只怕相當重,並不能讓人萌生特別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麗花,是那種讓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補習學校為何需要這樣陰鬱的會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紹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寫的,我姓牛河。朋友們都管我叫『牛』。從來沒人規矩地喊我牛河君。無非是一頭牛罷了。」牛河說著,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主動做這種傢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問。這純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問。 假如老實說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這個人讓天吾想到的,是某種從地底黑洞爬出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東西。某種原本不該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東西。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是戎野老師從岩石下面引誘出來的東西之一。天吾無意識地皺起眉頭,將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這個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閒話少說,直言不諱。只揀重要的話題說了。」牛河說。 天吾微微點頭。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後開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還沒聽說過『新日本學藝振興會』這個名字。(天吾點頭)這是一個新近設立的財團法人,我們主要的活動,就是選拔活躍於學術和藝術領域的、獨具特色的年輕一代,尤其是在社會上還不為人知的人,並援助他們。 一句話,在日本現代文化的各個領域培育下一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的幼苗,便是我們的宗旨。在每個部門,我們都與專業調查員簽約,物色候選者。每年有五位藝術家或研究者被選拔出來,領取資助金。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報告,簡單說明一下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報告刊登在本財團發行的雜誌上。不會有任何麻煩事。 因為這項活動剛開始實施,無論如何,我們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實績。也就是說,現在還處於播種階段。具體說來,每年向每個人發放三百萬元資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說。 「想創造出重要的東西,或者說想發現重要的東西,既需要時間,又需要金錢。當然,並非只要投入時間和金錢就能完成偉大事業。但這兩者不管是哪一樣,都不會成為累贅。尤其是時間,總量是有限的。 時鐘此時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記錄時間,時間正在飛快地流逝,機會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錢,就可以用來買時間。只要想買,就算是自由也能買到。時間與自由,對人來說是可以用錢買到的最寶貴的東西。」 天吾聽他這麼說,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錶。的確,時間在滴答滴答永無休止地流逝。 「佔用了您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說。他似乎將這個動作當成了給他看的表演。「我長話短說。固然,現在靠著一年區區三百萬無法過上奢侈的日子。但對年輕人的生活應該算是不小的補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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